朱瑞
阿 嘉活佛简介:两岁时,经十世班禅喇嘛认定为第八世阿嘉呼图克图的转世灵童,并于青海塔尔寺举行坐床典礼,成为第九世阿嘉呼图克图。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阿嘉 活佛得到平反并担任塔尔寺主持、中国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 全国青联副主席、青海省政协副主席、 青海省佛教协会会长等职。1998年阿嘉活佛抛弃所有的光环和荣华,来到美洲大陆。现为美国印第安纳州佛教文化中心负责人。
时间:2008年8月29日
地点:加拿大加卡加里-美国印第安纳,电话专访
朱瑞:1998年您离开中国时,是直接到了印度还是美国?
阿嘉活佛:既不是印度也不是美国,是中美洲的危地马拉。
朱瑞:为什么您一定要和尊者达赖喇嘛取得联系?
阿嘉活佛:因为认定班禅喇嘛灵童的事不能如佛法的愿,所以我的心里很不舒服, 政治需求压制了我的宗教信仰,我别无选择,只得流亡。同时,我也有义务向法王达赖喇嘛说明这件事。虽然中国政府批判了他那么多年,可是,我的信仰是不会变的。
朱瑞:当您在中国担任很多职务,靠拢共产党的时候,仍然信仰尊者达赖喇嘛吗?
阿嘉活佛:信任和信仰是两回事。我对中国政府开始是信任。信任,需要通过具体事物来检验。信仰,是佛教修行的基础,是永不会变化的。
朱瑞:您在中共的统治下生活了几十年,现在,又熟悉尊者达赖喇嘛流亡政府的情况,二者之间有哪些不同?
阿 嘉活佛:我出生时,中国已经解放,我的家乡也包括在其中了。所以说我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首先我经历了毛泽东时代。这是一个革命和专治的时代, 是压迫和被压迫的时代。而后是邓小平时代。尽管还是沿用社会主义的名字,可是,已经资本主义化了。应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时代。也是平反的时代,大家都有了 一次深呼吸的机会。后来,是江胡时代。应该是邓小平时代的继续,也应该是一个发挥作用的时代,可是,我感受不深。和毛泽东相比,邓小平和江泽民有着本质的 区别。但就我个人来说,他们的一些作法,我不能接受,比如十世班禅转世灵童的认定等,所以,我选择了离开。可是,有些人认为我是背叛,这是对我的不理解。
1958 年,我刚刚八岁,在宗教改革中,作为一个被打压的对象,全部家产被没收,我周围的人们遭到逮捕。如我的经师,他是一个纯粹的修行人,当时被抓进了监狱,还 有我的舅舅,是十师班禅喇嘛的经师,也被逮捕,我父亲甚至死于狱中。他不是什么出名的人,只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牧民而已。就这样,仅仅在我身边就抓了二 十多位 。当然,我是一个出家人,不会有仇恨。不过,从此,我也就没有了对中国政府的任信。到了邓小平和江泽民时代,看上去好一些,我就在这个时期,修复了塔尔 寺,为了培养寺院接班人,还积极地参与建立佛教学院的工作,甚至把我自己的住地,也改成了学校。在民间,办了红十字会,参与了扶贫赈灾;还为一些民间学校 和诊所,筹集了资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这不是说我对某些领导人信任,这是修行 。
这三个时代比较而言,毛泽东时代最具有破坏性,不 过,政府里的腐败现象不多。当然,文化大革命时期是另外一回事了。邓小平和江泽民时代,不那么看重阶级,这是好的一面;不足的是,在这个时期,虽然他们走 的是资本主义的路,却没有资本主义社会里完善的法律,仅仅用政策约束人们,而政策是随时可以制定的。也就是说,领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了个人的私益,什么都不管了,连最基本的信念都没有了。
流亡政府这边,从前存在的问题是公共设施和福利不那么完备,尤其在医疗和教育等方面。正因为如此,达赖喇嘛鼓励多投资到教育和医疗上。
朱瑞:是的,上个月在美国的维斯康辛州,我就听到尊者达赖喇嘛说,他不赞成把讲座的收入,花费在更多的建筑和雕塑个人的纪念像上,鼓励用于教育和医疗。
阿 嘉活佛:从六十年代起,流亡政府开始建立一些学校。同时,政府的内部,也进行了改革。如同佛教发源于印度,却发展、储存于西藏、蒙古和汉地。噶厦政府始建 于古老的西藏高原,却在流亡中得到了完善和壮大。噶厦政府的早期管理是皇家的世袭制,而现在,每个部门的管理人员,都由民主选举产生,并且轮换,跟国际的 管理体制接轨。也就是说,民主制,已在流亡政府里成功地建立起来了。同时,流亡政府还在世界各地设有办公机构,由从前的封闭状态,到向世界敞开胸怀,很成 功地让世人受益于西藏的文化,尤其是西藏的佛教,这是59年以前不能相比的。
流亡政府的一个弱点是对西藏境内了解得不够深入,主要原因在于中国政府不可能让流亡政府的人真正进入西藏。
我 个人的感受是,在中国政府的集权下,不仅说话和做事自己说了不算,连灵童转世也受到约束。举个例子,在中国时,每次开会之前我的发言稿,都要经过层层检 查。后来我就说,何必呢,不如你们写,我念就是了。流亡政府这边,有时我也要发言,但是没有人限制内容,他们说,你想说什么是你自己的事,都在你的心里。 当然,他们也约束我,那是在时间上,超时的话,会提醒我。另外,我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参加佛事活动,讲授佛学,在佛法方面不管内容还是时间,都由我自己决 定。
朱瑞:流亡政府已同中国政府进行了多次会谈,但始终没有结果,尤其是第七次会谈,让尊者达赖喇嘛非常失望,请您分析一下为什么?
阿 嘉活佛:毛泽东主张平和解放西藏,与噶厦政府签订了《十七条协议》,就说明毛承认西藏政府是独立的。比较而言,没有主张和平解放的地方,就是指用武力解 放。为什么要和平解放西藏呢?显然,就是承认西藏和中国之间如同甲方和乙方。如果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就没有必要签订那个协议。解放陕西、山西、河南、河 北等地都没有签订协议。事实上,这就是早期的一国两制。甚至包括法王达赖喇嘛的出走,毛泽东的说法是劫持,意思是你回来就行了,或者说,还希望达赖喇嘛回 来。在西藏,人们尊奉达赖喇嘛为太阳,班禅喇嘛为月亮。阿沛•阿旺晋美的那个位置,事实上,就是给达赖喇嘛的。也就是说先让阿沛当灯炮,不是当星星、月 亮,都不是,仅仅是一个灯炮,当太阳来的时候,那个灯泡就可以关掉了。
在邓小平时代,提出了只要不谈西藏独立什么都可以解决,就和流亡政 府开始了接触。这并不是说西藏很重要。因为台湾问题没有解决,香港回归问题也没有即成事实,因此,和达赖喇嘛展开接触,是想给台湾和香港看,想让达赖喇嘛 做个榜样。但是,中共错误地估计了西藏的形势。具体地说,五十年代,人们(包括藏人)对中共的信任程度很高。后来,通过大跃进、民主改革,到文化大革命, 人民的态度有了一个根本的改变。但是,中共依然固守从前的概念,认为达赖喇嘛在西藏已被批倒,即使回来的话,也要被群众撕碎,我是说被群众所不容。他只有 感激中国。可是,当法王达赖喇嘛的代表到达藏地的时候,一个震惊中外的事发生了。的确,人们都来了,甚至从很远的地方,拥挤在一起,但不是要撕碎他们,而 是表达一种深厚的思念,诉说他们的委屈和痛苦。从此,会谈就中断了,也没有什么理由。
江泽民时代,又有些不一样。他不是打江山的元老,只 想把十二年的位置坐好,没有拍板定案的魄力。他的既定方针就是回避一切不安定的因素。而跟达赖喇嘛谈判,被认为可能导致不安定,所以,就不谈。有个关于三 条鱼的比喻:对中国政府来说,台湾是一条在海里的鱼,不知道能不能抓住,尽管国民党是共产党的最大敌人,当年拿起枪也主要是对准国民党。现在,台湾在海 里,能摸一下就不错了。比如,奥运会期间,中国政府遵照台湾的要求,把“中国台北”,乖乖地换了“中华台北”,也没有争。再说香港,是一条放进了鱼缸里的 鱼,是专门摆着给人看的。西藏呢,是一条做好的鱼,已经放到了饭桌上,什么时候想吃就可以吃了。从根本上说,中国政府是不想和达赖喇嘛谈的。
但 是,从胡锦涛有了一些权力开始,又恢复了和流亡政府的会谈。也许他想做几个形象工程吧?比如,江泽民时代完成了香港回归(尽管是邓小平的功劳),邓小平的 南方讲话刚刚落实,经济有了一些发展。胡也想青史留名。除了举办奥运会,他恢复了会谈。但是,不是真的谈,他不仅想给台湾看,还想给别的国家看。比如,想 出国访问的时候,就开始谈了,访问完了,就不谈了。三月抗暴,奥运之前,又开始谈了……所以原则问题始终没有谈。不过,听说从2002年到今年三月之前, 会谈的待遇不错,坐在桌子的两边,材料齐全,两方面都交换意见。我是说,对话也公平。可是,今年的五月和七月会谈有了很大的变化。代表说,这是一次最艰难 的谈判。
朱瑞:您认为继续和中共会谈还有意义吗?
阿嘉活佛:我个人认为谈就比不谈好。也许不是百分之百不会有结果。不过,和中国政府接触,不能理想化。还是那句话,接触就比不接触强,中美关系也不是一个乒乓球打出来的。
朱瑞:中共方面有一些评论说尊者达赖喇嘛的胃口大,甚至想要中国四分之一的地盘。您怎么看这个问题,也就是“大西藏”问题?
阿 嘉活佛:举个例子,这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汉人,一个是藏人,他们同样说“独立”这个词,汉人说出来可能没有事,而藏人说,就敏感了,也许被抓起来,甚至要 坐牢。“大西藏”其实就是青藏、康藏和西藏,是指青海的六个藏族自治州、甘肃的甘南藏族自治州、四川的两个藏族自治州和云南的迪庆藏族自治州,这十个藏族 州加上西藏自治区就是中国政府法定的十一个藏族聚集地,就是历史上藏人说的安多、卫藏和康,也就是所谓的“大西藏”。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民族区域自治 法》明文规定:“ 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机关保障各民族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任何国家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不得强制公民信仰宗教或者不信仰宗教,不得歧视信仰宗教的公民和不信 仰宗教的公民……”,这和法王达赖喇嘛的说法一点不矛盾。中国政府提了五十年,人们感觉很正常,可达赖喇嘛一提,就成了分裂。但法王的意思是,要真正地实 现自治,真正地保护和发扬藏族文化和藏传佛教,不是仅仅在口头上说说,摆个花架子。可是法王的一片好意,却被说成了要把中国四分之一的土地划出去的“分 裂”行为。不可否认,有的人是真的误解了法王的话,不过,也许有的人理解得很清楚,却偏要那么说,让藏人自己陷入矛盾之中,也有意挑起中国人过分的民族主 义情绪。
朱瑞:您怎么看刚刚结束的北京奥运?现在,中国境内出现了两种声音,有人说,奥运会显示了中国的强大,21世纪将是中国和中国人的;也有人说,奥运会恰恰暴露了中国政府的假、大、空,也就是说,独裁的腐败和丑陋差不多到了尽头。
阿 嘉活佛:能够得到承办奥运会的机会,说明中国已经进步了,有了大国的气派。贵宾之多,规格之高,还有技术处理上的很多优点,以及运动员的金牌之多,加在一 起,差不多完成了无与伦比的要求。但是,这个奥运会并没有像中国政府自己希望的那样完美,成绩中夹杂着很多缺点。和以往的奥运会比,也是问题最多的一次。 比如奥运之前,许诺媒体开放,可还是没有开放;许诺人权改善,却变本加厉。并且在奥运期间,出现了许多造假现象,为奥运会抹上了污点。这也说明中国还没有 完全进步的一面。再说,中国政府孤注一掷地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奥运会上,而奥运会仅仅十六天,奥运以后呢?很难估量,经济形式的压力,社会问题的突现, 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在中国,平民百姓的平均收入还很低,如果把花在奥运会上的三、四百亿美金中的一半拿出来为百姓改善生活,缓解环境污染,我看更实际。
朱瑞:目前,在西藏,尤其在拉萨,军队、警察、便衣、摄像镜头,随处可见,有人说,是59年、69年和89年之后最恐惧的时候,尤其正在投入实施的“天网”工程,不仅对藏人也是对汉人进行严密监视的一种手段,您觉得这种情况会长久吗?
阿 嘉活佛:根据中国政府以往的行为看,也许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有些事情我们意想不到。比如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就没有想到以后会对它彻底否定,人们天 天批判的“刘邓”转眼就成了“总设计师”。有希望的八十年代由于出现了六四学潮和拉萨的示威,政策急剧变化,中国的政治反而倒退了许多。目前,虽然中国的 经济发展了,但是,政治仍然在倒退。不过,21世纪,全世界都在走向民主和和平,有些事情,越是控制越适得其反。再说,中国终究要跟世界接轨,从理念上 讲,应该缓解。有时候,也许会因地区而宜。西藏自治区的形势可能会很严峻,因为西藏的头目非常“左”,并且得到中央政府的支持。而内地就不一样,如贵州的 瓮安,尽管其事件在本质上和西藏的三月抗暴是同样的,可是,处理的结果就不一样。在瓮安,有一个巧妙的道歉,比如几个县领导被撤职。
朱瑞:西藏三月抗暴以后,您出席了一些政治会议,同时也接受了一些记者的采访,听说,有人指责您是一个政治阿嘉活佛。您怎样理解这种指责,或者请说一说您每天的日程?
阿 嘉活佛:在过去的十年中,我很少接受采访,也很少参加佛教以外的任何会议。直到今年三月,我不能不参加一些会议和接受一些采访,因为某些媒体将藏、汉两个 民族仇恨化,而且妖魔化达赖喇嘛等等,这也许能解救中国政府的燃眉之急,可从长远来看,无疑是在播撒危险的种子。我认为我有义务澄清事实,促使汉、藏两族 和解。如果这也算政治活动的话,修行也就被误解为政治了。可是,在大陆时,每年我倒要参加不少会议,政府要我们参政议政,调研视察、跑关系、争项目等等, 简直无空修行。在这边,就是我想去参加那样的一些活动,也没有机会。那时,倒没听说有人指责我是一个政治阿嘉活佛。
一般来说,我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打坐念经,为藏、汉两族和众生祈福,希望大家都能好好地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其他时间,我要做一些管理工作,还有寺院的维修、学习,以及访客等。
朱 瑞:谢谢仁波切。与您谈话,受益匪浅。在中国的时候,常看到您和那些政治领导人一同出现,还听说您很富有,想要什么中国政府就给您什么。那时,我的确认为 您是一个政治阿嘉活佛。不过,1998年那一年,我清晰地看到,您为了唯一想要而中国政府永远不会给您的宗教和信仰,放弃了光彩夺目的物质利益,秘密地来 到可以潜心修行的北美大陆。从那时起,我对您产生了无限的敬意。尤其是今年三月以后,您以宽阔的胸怀,理性地分析了解决西藏问题的前景,提出了一些中国政 府应该珍视的客观意见。这恰恰说明您是一个如法的僧人,真正的阿嘉活佛。您的心,装的是汉藏两族以及所有生命的福祉。
如果可能的话,下次还要向您请教您个人的修行体会。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唯色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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