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31日星期一

蘇暁康 | 紅旗渠:治水事功之極致

【按:我只注意習近平二十大後,帶著他的私人班底去朝拜延安,沒注意他們竟然也去朝拜了林縣紅旗渠,這恰好印證了一個「治水社會」理論:自古中央集權與治水有關,從乾旱的西北走出來的政治集團,因為缺水而渴望「集中力量辦大事」,此乃「亞細亞」的精髓,天然抵觸從地中海出來的個體精神。我年青時在河南當記者,曾派駐安陽地區,常去太行山麓的林縣,熟悉紅旗渠故事,撰寫《屠龍年代》時也寫進了這個在岩壁上人工斫河的大事功。】

中國人今天開始追問五九至六〇年的「大饑荒」餓死多少人?也開始反思毛澤東的「大躍進」決策,包括「放衛星」、大食堂、反右傾、高徵購等等。但是很少有人追問「江河治理狂熱」的惡果。實際上,毛澤東以「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想像力「趕英超美」,乃是他最土最「封建」、也最「適合國情」的地方,其中尤以大興水利事功最為「亞細亞」。
馬克思概括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不過是他讀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古代社會》時獲得的一點靈感而已。他有一位同為猶太裔的德國晚輩卡爾.魏特夫(Karl.Wittfogel),極度發揮此說,提出整套「治水社會」理論,一度影響巨大,甚至被人認為超越了他的兩位理論前輩馬克思和韋伯。魏特夫將中國作為一個典範,納入這個體系,九○年代在中國也曾引起爭論。我在海外孤陋寡聞,偶然見到黃仁宇教授〈五百年無此奇遇〉一文介紹此說,他雖不敢恭維,但還是引「齊桓公葵丘會盟」、秦始皇「決通防川」,替魏氏補證,肯定「中國的中央集權確與防洪有關」。我則覺得若補上四九後的「江河治理狂熱」,魏氏「治水社會」之說就有了更堅強的支撐。五○年代西方曾頗驚異毛澤東解決了中國四億人的「吃飯問題」,這跟大修水庫搞灌溉分不開,只是他們不曉得毛澤東搞過了火,一下子餓死三千六百萬人(楊繼繩數字)。
國內學界人士似乎不贊成「水利社會」這個概念。但是,如果仔細研究「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這兩個巨大的怪物,就會發現它們的端倪,都出現在「興修水庫」的運動中。香港歷史學家馮客(Frank.Dikotter)考證:
「『大躍進』這個詞,首次出現在1957年底興修水庫的群眾運動中。……在1957年10月,約有三千萬人被徵募。到了一月份,中國有六分之一的人在挖地。當年年底,超過五億八千萬立方米的岩石和土壤搬了家。」
楊繼繩考證「人民公社」的起源也發現:
「人民公社還不是自下而上的自覺行動,而是按中央的意願,自上而下發動起來的。它起源於中央領導集團的共產主義情結,也起源於極權制度的需要。不過,它的興起卻借助了全民大辦水利的契機。1957年冬到1958年春,在中央政府的號召和推動下,上千萬到上億的勞動大軍,從南到北都在大搞農田水利建設。這種農田水利基本建設要求在大面積的土地上統一規劃,修建長達十幾公里甚至更長的灌溉渠系。這種較大工程需要大量勞力和資金,規模較小的農業合作社沒有力量辦這種事,只能通過調整農業合作社的規模甚至調整行政區劃來解決問題。中央有些領導人就產生了改變農村基層結構的思想。毛澤東曾一再強調「大社的優勢性」。
易興大事功也易生大災難,應是「治水社會」衍生的一個特徵,未知魏特夫窺見及此。我倒是從美國生物學家賈德戴蒙著《崩潰》一書中,看到非常貼近的描述,他分析道:中國海岸線平直,無大型半島,主要河流由西向東、平行排列,利於「大一統」,因此早在西元前221年,核心疆域的統一局面就壓倒分裂,這也使得統治者可以在廣大的疆域內,隨意改弦更張,事情不是更好就是更糟,常常在須臾之間。
魏特夫死於1988年,我猜他生前若得知中國那條「紅旗渠」,一定欣喜若狂,因為古今中外他也找不到這麼完美的一個「治水社會」,且出現在二十世紀!前面提到,七五年我在豫北跑農村,跑得最勤的地方,是安陽(彰德府)西部最缺水的太行山區林縣,「紅旗渠」如一條青龍纏繞太行峭壁,乃是文革期間全中國最驚人的水利事功,非常難得而生動的一個「治水社會」標本。
林縣地處晉、冀、豫三省交界處,山地面積占70%,所謂「七山二嶺一分田」。這裡的太行山餘脈,皆自西向東傾斜,地質構造猶如漏斗,留不住水,幾條過境河,才露出頭就都流走了。明朝以來五百多年間,大旱104次,民眾皆往山西逃難,呂梁山一帶多有「林移村」。對付這樣惡劣的自然條件,自古鬆散、官府不達縣以下的中國民間社會,自是無可奈何。黃仁宇認為,中國傳統官僚制度(亞洲大陸主體的產物),管轄過於廣闊而無效率,不能具體而微,後來「蔣介石及國民黨因抗戰而替新中國造成一種高層機構,毛澤東及中共因土改而造成一種新的底層機構」,這個理論在林縣被印證得淋漓盡致。五四年派來的縣委書記楊貴,受「大躍進」氛圍激勵,萌發從山西引水的「狂想」,並鎖定漳水,即《西門豹治鄴》中提到的「河伯娶婦」的那條千古聞名之河。
「紅旗渠」開鑿於文革時代,乃是可以跟山西大寨媲美的一個奇觀,實際上超越大寨。周恩來曾不無自豪地告訴國際媒體:「新中國有兩個奇跡,一個是南京長江大橋,一個是林縣紅旗渠。」但是對這個奇跡,至今沒有一個到位的解讀。其實楊貴以曠古未有的「底層機構」制度(黨),組織十萬農民,一錘一鉚地削平一千多個山頭,打通兩百多個隧洞,在太行山的岩壁上,開鑿長達1500公里的「引漳入林」工程,與其說它跟瑪雅金字塔和復活節島石像一樣讓人歎為觀止,倒不如說它奇跡般地在現代中國把「治水社會」重演一次。
從後世去觀察,更可玩味的細節,是當初楊貴的決策,如何可能?其中的關鍵因素,正可以回答魏特夫一再提出的問題:為什麼「治水社會」常常由一個獨攬重要決定大權的人領導?「紅旗渠」遇到的第一個障礙,是跨區域的限制。漳水源頭在人家山西,引水需與山西省、晉東南地區、平順縣三級協商。楊貴知道,時任山西省委第一書記陶魯笳與林縣有點淵源:抗戰時陶曾任太行五地委書記,地委辦公室就在林縣。這種「宗法關係」果然靈驗,陶魯笳就把漳水「批」給了楊貴;卻也從此埋下悲劇的伏筆。第二,驅使民力,不靠強有力的權威行不行?紅旗渠1960年初元宵節開工,正是豫南爆發慘烈的「信陽事件」(餓死一百萬人)之際,而豫北太行山上十萬民工炸山鑿洞,每天只有六兩糧食,形同苦役,據說民間向上反映楊貴「只顧高舉紅旗,不管群眾死活」,亦令工程被質疑,幾乎下馬,因譚震林為他撐腰,才得以繼續,又是一樁「宗法關係」。再有一層,這樣的決策很盲目,如山勢蜿蜒盤旋,落差只有10米多,平均坡降為八千分之一,一個河南省委書記對楊貴說:渠修成了水流不過來,咱們倆只有從這太行山上跳下去。
由此觀之,「治水社會」首先要具備人治的制度前提,其次是短期、局部的利益考量。六〇年楊貴「引水狂想」前援大躍進精神,十年渠成已在文革高潮中,最得中央偏愛,誰敢與其爭鋒?毗鄰之地也只能聽其獨享漳水。這種「霸權」不久便與文革一道告終。山西大修水庫,冀豫兩省也修水渠、灌區、水電站不計其數,一九九七年紅旗渠首次斷流。這種結局,叫林縣人淚濕襟袖,他們在太行山的岩壁上,硬是從廣州一直鑿到哈爾濱啊,如今「紅旗渠」早已半死不活,水枯渠乾,成了只供觀光客參訪憑弔的「遺蹟」;當年驚人的記錄,也不再顯示什麼「人定勝天」氣概,而是丈量了領導人勞民傷財的愚頑程度。
紅旗渠是「政治決策」,所以才會乾枯。戴蒙在《崩潰》中寫道:中國淡水資源的人均擁有量,僅為世界人均擁有量的四分之一,而且南北懸殊,北方僅為南方的五分之一。尤其農業灌溉三分之二靠地下水,含水層正在慢慢枯竭。中國是世界上河流斷流問題最嚴重的國家,至今河水仍在被不停地抽取,因此斷流問題進一步惡化。例如從1972年到1997年這25年間,有二十年的時間黃河下游出現斷流,而斷流天數也從1988年的10天增加到1997年的230天,甚至在潮濕的南方,如果遇到乾旱季節,長江和珠江也會斷流,從而影響航行……。

——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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