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日星期四

孙立平:有时,腐败也许是一种精神生活

 立平观察 孙立平社会观察2021年09月03日


晚饭后,打开电脑,愣愣地盯着一张照片发呆。脑子里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巨大问号。





照片上中间的人物,是中央巡视组原副组长董宏。报道说,2021年8月26日,青岛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开庭审理了中央巡视组原副组长董宏受贿一案。在审判中,董宏被控直接或者通过他人非法收受相关人员给予的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4.6亿余元。


我对有关的法律是外行,我不知道如果指控成立,这应当判个什么罪,会判多少年,会不会是死刑?此时,我脑子里一直在转悠的问题是,这个干瘪瘦小的老头,这个4.6亿的天文数字,两者之间是个什么关系?贪腐4.6亿这样的巨款,怎么还这么瘦小呢?没吃点好吃的吗?反过来说,这么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干嘛要冒着生命危险弄这么大一笔巨款呢?


百思不得其解。猛然间,我想起前些天在评论阿里事件时,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的一句话:有时我很不解有的贪官为什么贪那么多,那么频繁。后来也想明白了,在了无生趣的生活中,似乎也只有这点乐趣了。于是,我猜测,腐败有时也许是一种精神生活。


说腐败有时也许是一种精神生活,这话肯定是有戏谑的成分在里边。我的意思是,对于腐败,我们也许不能完全从金钱、从物质的角度去理解它,我们应当注意腐败行为的心理或社会心理或精神的层面。过去,对于腐败现象,我们往往觉得是个经济问题,或世界观、政治觉悟问题,一说就是贪图享受,一说就是世界观没改造好。这恐怕是不够的。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些腐败分子的逻辑真的难以得到解释。比如眼前的这位董宏。查了一下,董宏出生于1953年,今年已经是68岁。就算他前些年的贪腐在逻辑上还可以理解的话,到了现在,年近70,还顶风作案,就有点匪夷所思了。还能活多久呢?有限的余年,用得了这么多钱吗?况且,在他这样的位置上,有时生活奢侈一点都怕被外人知道,能用掉多少钱呢?有人说,为了家人啊,为了子孙后代啊。但据知情者说,董宏连个自己的子女都没有。这又是何苦来哉?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我去某地。一天中午,一位当地官员请我到附近一个农家乐去吃饭喝酒。那时候,正是查公款吃喝查得很严的时候,他也显得略微有点紧张。喝酒聊天,他不由自主地跟我诉说他的苦衷。他家离工作地点并不远,但据他说,每个月大约只能回一次家。上边要求他,白天干兼职的事情,晚上做本职工作。除此之外,晚上还有数不清的会议、汇报和临时性的工作。


我开玩笑地说,我理解你了。你说你要不经常喝点小酒,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我也有不少官员朋友,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很是风光,但内心里其实苦不堪言。白天里做着很不情愿的事情,下班后就尽量努力地放松缓和一下。而对于一些人来说,就这,也很难做到。说他们的生活了无生趣,一点都不为过。当然,这一点都不构成他们可以贪腐的理由,也不构成我们可以原谅他们贪腐的理由。但谁又能够否认,他们会在了无生趣当中,把非理性的贪腐作为一种变态性的享受。换句话说,他们享受的并不完全是腐败的物质结果,同时也是在享受腐败的心理过程,甚至有时后者要超过前者。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注意腐败行为中的精神和心理因素,应当对腐败行为有一种多维的、立体的了解。说到这,我又想起另一个朋友和我说的话。有一次,聊天时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前半句起码说明喜爱钱财是人的本性。所以,你千万不要以为,拒绝腐败是没有心理代价的。他给我打了个比方,有人送你一百万,你没有收,这和根本就没人送你是不一样的。他用亲身经历和感受说,你没收那一百万,有时就像自己丢了一百万,或应该得到一百万但没有得到一样,心里是很不舒服的。试想,一个人如果有经常腐败的机会,而他又因权衡利弊每次拒绝,他就会经常处于怅然若有所失的境况之中,这是一种何等的煎熬?这样说来,不腐败,有时真的不容易。


可见,腐败的心理,绝不是我喜欢钱,你送我要这么简单。在腐败的文化心理层面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不能忽略的,这就是补偿心理。有人通过对一些贪官忏悔书的分析发现,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早年都极其贫穷,都是通过自己的艰苦奋斗爬上来的。在他们的悔过书中,不乏这样表述:我生长在一个极其贫困的家庭,我妈临死的时候想吃个馒头,都没有吃上等等。或,那时候我的学费都是向亲戚邻居借来的。然后就是没有加强马列主义学习,没有加强世界观改造云云。其实,这与马列主义,与世界观什么关系也没有。真正的原因是一种心理补偿因素在起作用:从小就穷,就缺钱,就更迷恋钱,甚至迷恋到非理性的程度。


在腐败的心理因素中,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我称之为的堕落仪式。一个人在腐败的路上是如何迈出第一步的?这个开始的点很重要,具有一种仪式的含义。贪官的第一次受贿,孩子的第一次说谎,小偷的第一次作案,都会经历这个过程。这种仪式的作用是弱化堕落产生的负疚感,从而使之习以为常。一个腐败分子曾经说过:"当我收到第一笔大额贿赂时,心跳加剧,头脑中有瞬间的空白,心里特别紧张,既有着强烈的震撼,又有着加倍的恐惧。"但之后就越来越坦然。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个人的因素,生态的因素,在其中各自起了什么作用?也许是需要认真研究的。


我们通常说,反腐永远在路上。同样的,腐败似乎也是在前赴后继。对于这样一种顽强的社会现象,也许我们需要不断增进对它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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