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6日星期四

蘇曉康:大洋、南島與漢化——海洋文明的史前史與當代史

【按:美卿彭佩奥以"霸凌"一词,斥中国企图控制南海,已经超越外交辞令,几乎是文化概念了,甚至更是一种地理生物学概念,因为南太平洋,从来不是"汉文化"的势力范围,那里从六千年前就生存着一个海洋文明和族群,汉人反而是外来的。贴一篇读书札记。】
《河殤》曾有「蔚藍色文明」一說,當年頗為標新立異,而我們身陷「黃土高原」,受困於知識的貧瘠和內陸型的封閉,以為那「蔚藍色」獨屬歐羅巴,卻不知近在東方的婆娑之洋上,便有一個龐大民族群體,存活在無數的島嶼上,其領域東西橫跨地球一多半的經度,擁有人口一億五千萬,乃是史前便興起的一個「海洋文明」,人稱「南島語族」(Austronesian)。
假說台灣乃南島語族的原鄉
  從非洲東部外海的馬達加斯加島,到南美洲西岸外海的復活節島,再逶迤北上掠過印尼群島、菲律賓,直達台灣,在這浩瀚洋面上,六千年前曾發生過大規模的人類遷徙,稱為「南島語族擴張」,這個神秘的航海族群,是從哪裡來的呢?
  大洋上早已渺無痕跡,只留下「語言化石」。「南島語族」共有九百五十九個語言,卻含有相同的關於海洋、水族、熱帶植物的詞彙,由此也引起關於它起源的種種探索和假說。一個驚人的假說,便論證台灣乃是龐大「南島語族」的原鄉,並為國際學界所接受。此說認為南島民族由亞洲大陸而來,可能與侗傣(Kam-Tai)語族或南亞語族(Austroasiatic)原是一家,大約在六千年前分家後,到台灣來,又大約在五千年前,開始從台灣南下擴散到菲律賓群島,主要是北部呂宋一帶;再到婆羅洲、印尼東部,然後往東、西兩方擴散,東至馬利安那群島(關島、塞班島一帶)以及南太平洋,往西則到馬來半島、蘇門答臘,直至加洛林群島、波里尼西亞、新西蘭。
  接下來,關於來自亞洲大陸何處,又延伸出「西來說」和「南來說」兩種遷移路線。「西來說」指南島語族直接由福建、廣東來到台灣,「南來說」則指此族群從南中國先去了東南亞,經由越南、菲律賓到台灣。到此,這項人類學探源開始摻進現代意識形態的「政治正確」,「西來說」指台灣土著人直接來自大陸,而滿足了「台灣自古就是中國領土」的欲念,「南來說」因為繞了一個彎子,便「撇開了大陸」,則支撐了「去中國化」的意願。其實,「南島語族」究竟來自何處,有那麼要緊嗎?
南島語族被華北漢人逐進大洋
  在生理學家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看來,這個「南島語族」,可能是被說漢語的華北人,從亞洲大陸驅趕到太平洋上來的,他們甚至可能就是當年華南人的孑遺。如此壯闊的史前大波瀾,也被戴蒙建構成一種簡略的「語言代換」過程(language replacements),可參見其名著《槍炮、細菌與鋼鐵》。此說基本脈絡是,華北的漢語族群向南擴張,驅趕或同化了華南土著,即那裡的苗瑤語系、傣/佧岱語系的族群,而後者迫於來自北方的壓力,則從華南掃過熱帶東南亞,包括泰國、緬甸、越南、馬來半島,掀起另一波更為徹底的語言劇變,把先前曾在那裡的語言統統消滅。於是,殘存於大陸漢語海洋中的苗瑤語系,成為語言孤島;南島語系則飲恨大陸,存活於整個太平洋上。(見王道還、廖月娟的中譯本,台北《中時出版》,一九九八年初版)。
  這本書的理論框架,有點像是把「物競天擇」的達爾文主義,擺進生物、地理、環境等新學科中,做了嶄新的綜合和闡述,要旨無非是,地理環境、氣候、物種等先天優勢,注定了誰能獲得農業的先機,便可獨領風騷於史前,而滯留於狩獵/採集階段的族群,只剩下滅族的份兒,其斷言「優勝劣敗、弱肉強食」之決絕,比天演論有過之而無不及,卻都是言之成理的。「語言代換」寫來輕鬆,卻涉及戰爭、謀殺、傳染病、移民殺戮土著的血腥過程,最後迫使降族採用新語言;而華夏正宗從來蔑視未開化的夷蠻戎狄,漢文明的擴張,一向也是征伐驅趕、招降納叛、改土歸流。神州自古東有九夷,南有百越,相傳楚滅越,而越之子孫流落波濤大海;百越之族則遭北方華夏人擠壓,亦避遁南亞,此皆為上古歷史,恐怕還不是新石器時代那邈遠的一萬年前的波瀾呢。
戴蒙以演化生物學等多學科重建史前史,也困惑於中國無數其他語言消失而只剩漢語獨霸的反常。一般而言,人類學研究中,遺傳的證據最有信服力,文化證據次之,語言證據則最弱,但是在中國文明的個案裡,恐怕需要倒置這個順序才行——關於中國,離了漢語和漢字,便什麼歷史、文明都免談,倒也佐證了戴蒙之「語言代換」說的睿見。
史前史:蒸汽壓路機式的「漢化」
戴蒙此大作,劈出第十六章專講中國,標題設為「中國是怎麼變成中國的」,從頭到尾都在困惑和質疑這個龐然大物,彷彿是我們星球上一個不自然的孤例,以致於說「連問一句『中國是怎麼變成中國的?』都覺得有點荒謬。因為中國有史以來,就是中國」。
他的這些質疑,乃是今天中國人徹底失去的一種想像、思考的維度,我將其歸納為六點:
1、"百代皆行秦政制",從公元前221年到今天,一直是中央集權制;
2、自從文字在中國地區出現以後,數千年來一直維持單一的書寫系統,而歐洲的拼音書寫系統雖然同出一源,今天卻出現成打的現代系統,互不相同;
3、中國從來不是一個「民族大熔爐」,因為十二億中國人裡,有八億說「普通話」,這是世界上用語人數最多的一種語言;另外三億人說七種方言,不過都是跟「普通話」極相近的方言;然而一個「正常」國家,如美國和俄國,都是近代才完成統一,國民中應包括許多說不同語言的族裔;
4、中國維持如此長久的統一,亦即其維持語言和文化的一致與一貫,有悖於人種遺傳學。華北人與華南人,顯然因所處環境、氣候差異極大,而遺傳差異也很大。華北人與西藏人、尼泊爾人極相近,而華南人更接近於越南人、菲律賓人。
5、戴蒙所謂的"語言代換"過程,就是"華化"(漢化),始之六千年前"新石器時代","南島語族"的形成脈絡如下:
華北漢語族群→華南土著
華南土著→熱帶東南亞土著→台灣
台灣→整個南太平洋
6、他總結:中國至少形成了兩個「獨立發生農業的中心」(independent centers of origins of food production),一北一南,但是只有在華北孕育出來的一種文字書寫系統,所向披靡,翦滅了任何其他的可能性,此乃漢文明一統天下的靈通寶玉。總之,中國的"不自然"概因"統一"得太早,也即"華化"得太徹底。
中國對亞洲三國的漢化
  地理生物學所描述的這種史前史的「語言代換」風雲,曾是文明史裡未著一字的。所謂「漢化」,sinification,即中國文化的同化(assimilation)和擴張,西方漢學領域早有的一個說法,也譯為「中國化」,對應的詞是disinificaion,脫漢。漢唐兩朝,中國文明強盛而遠播四周,但並非無遠弗屆,其間自有其限制。華夏文明覆被四海,無非是漢代的武功,唐代的文治,其中有一半還歸功於佛教的法力。漢化的歷史積澱,即「漢字文化圈」/「中國文化圈」,基本上就是三國:韓國、越南、日本。
  漢化第一波的興起,應是漢武帝在西元前一百年征服高麗,佛教被立為國教,中文書寫也被引進,國王還設館教授儒學。但是中國的文官制度卻在高麗無法戰勝當地豪強,也使中國不能徹底控制韓國,到唐朝依然。唐朝改採朝貢制度,接受高麗的藩屬地位,此宗主關係反而使漢化在韓國達到高峰,中國的技術創新、時尚、禮儀皆在韓國落地,上層社會習儒為榮,而平民階層信佛成風。
  南亞的越南,卻在文化上更獨立一些。漢唐之間,中國征服越南,並引進其稻米種植,北方的農業和人口增長甚為受益,越南則從中原學來灌溉技術,其農業也受益匪淺。越南對漢化,沒有韓國順遂,其區別在越南人的忠孝觀和婦女地位,跟中國有明顯差異,儒家的父權制(patriarchy)在此沒有適宜的土壤,反而是佛教更受歡迎。中越之間的交換互利,似乎可以歸結為兩件大事:大米與佛教。
  漢化在日本,愈加偏向佛教一端,是有意識的(intentionally)選擇性吸收。西元六四六年的大化改新,模仿中國的中央集權制,日本文人皆苦練中國書法和儒家經典。奈良時期佛教更是盛極,有五大寺,後來唐朝鑒真東渡,於奈良又建唐招提寺,以及西大寺,於是有了奈良七大寺。日本直接、間接從中國傳入六個佛教宗派或學派,晚唐以後自然還有禪宗傳入。
  綜上所述,華夏澤被,皆朝東南:一個島國、兩個半島。漢文明背後的亞洲腹地,則是遊牧人的跑馬場,於是「漁陽鼙鼓動地來」,盛唐嘎然而止。農耕族群與遊牧族群的爭奪生存空間,即胡漢之爭,充填中華兩千年史,戴蒙教授的遊戲規則到此失靈,農耕人並不佔便宜,毋寧是幾番夷狄入主,明末顧炎武所謂「亡天下」是也,更不消說十三世紀的「蒙古風暴」洗劫歐亞,萬里荊棘銅駝。野蠻人有時候也「創造歷史」。漢文明在血泊裡依舊有「同化」的韌力,不覺自己也被野蠻「同化」了幾分,卻是無人深究的。
近代化與亞洲的脫漢
東南方瀕臨大洋的「漢字文化圈」,到近代民族主義興起,便面臨瓦解,因為近代化過程總是伴隨著語言運動,連中國本土都有「五四新文化」。漢字書寫系統的正統地位受到挑戰,稱為「脫漢」,在東南「三國」又大異其趣,緩急分殊。
如越南,十七世紀法國傳教士帶來羅馬拼音字母,起初也不能與漢字相抗,直到越南獨立,特別是胡志明得手政權後,羅馬化越南文由國策扶植,遂將漢字驅逐。在朝鮮半島,北韓情形類似北越,即共產體制於一九四九年全面廢除漢字,改行十五世紀韓人自創的「訓民正音」;南韓則廢止不徹底,夾雜使用漢字不絕如縷,後來政府又頒佈「新訂通用漢字」千餘字。日本又類似南韓,其文字改革初頗激進,有以假名全面取代漢字、羅馬字化、限制漢字三種方案,後因混亂而終止,改由政府不斷頒佈「標準漢字表」,終使千餘字穩定在日文裡。
  這種「脫漢」的情勢,也是近代一股潮流,所謂「中心衰落,邊緣崛起」,歐洲亦然。頗可玩味者,不只是民族主義者/共產黨人在文化變遷中的操弄角色,更是文化認同抗拒的逐級遞升——越邊緣抗拒越激烈;而且,在一個反西方、反傳統、反漢化的鏈條中,中國只是一個次中心,位置尷尬,卻也暫時被冷戰的新格局掩蓋著。有一個所謂「共產主義陣營」關係,臨時替代了中國與韓、越(皆為北半部)的歷史關係,而且是舊式宗主關係的復辟;而在冷戰的另一側,即「工業東亞」,三十年前的「亞洲四小龍」,也是一個神話,此四地的經濟發達或因緣於冷戰超強博弈之偶然(如韓戰),亦不過是國際資本運作的殘羹剩飯,卻過度解釋為「儒家文明現代化」,繼而又作「民主轉型」的延伸敍述,其實台韓兩地只具跛足民主制,而港新兩地從未有過。冷戰外殼褪盡,中國大陸的帝國舊姿態必然再現,當它面對破碎的「漢字文化圈」,也只能望洋興嘆,卻惟有一個台灣,因為跟它的文化關係更加曖昧,而逃脫不了。
台灣文化的認宗歸祖
  在漢文明的地緣文化上,東亞的台灣離北京最近,政治分離殊為不易,若某種機緣湊巧,或能走掉,但它稍縱即逝,一旦錯過,便只剩徒勞,其中是否也包括文化認同的抗拒呢?這是本文所感興趣的。在這一路向的話語中,南島語族的再發掘,自然提供了遼闊的想像空間。
  一九六四年在台灣發現的「大坌坑」,一個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距今七千至五千年,絕對是文化認同的強大原初資源。哈佛考古學家張光直詮釋:「在中國有兩群早期農業文化平行發展:一為黃河中游的仰韶文化,另為東南沿海的大坌坑文化。」前述戴蒙教授已指出,一個農業發生的中心,便意味著一脈文明,台灣島與整個華夏文明,竟平起平坐了,令對岸的「統一」話語霸權大打折扣;設若一個龐大的海洋文明在台灣找到了「祖庭」,這個島上的總統再去「遙祭」遠在陝西的黃帝陵,就有點勉強了。
  但是,關於台灣文化上的「認祖歸宗」,又有時間上的另一種「遙遠」:調頭轉向認同那萬頃碧波裡的南島語族,自然是台灣原住民的歸宿,可對於無論四百年前,還是六十年前來到此島的兩撥大陸族群來說,也似乎有點勉強。這遙遠,是四百年與七千年的距離;或許,把南島族群趕出大陸的,恰是四百年前過來的那個族群的祖先,即華南人呢?而七千年前就分叉了的兩個文明,是不能由你任選一個的。
  「去中國化」,是否即指台灣人要去走一趟「脫漢」,即「漢字文化圈」那三國曾走過的路?能走得通嗎?把文化認同當作政治分離的鋪路石,是一件斬筋拆骨的事情,末了也只能構築一座海市蜃樓;將漢字書寫系統,當作中國「大統一」的替罪羊去攻擊,純屬幼稚思維。還不要去說,一個族群拋棄它唯一擁有的一個書寫系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即使看一看韓、越、日三國的前轍,便知輕率拆卸文字書寫系統(「文字改革」)的後果是什麼,如韓國人的後代,已經無法閱讀他們祖先的典籍。「脫漢」後的韓國,還生成一種「黑色幽默」,近年來不斷跟中國人爭奪漢文化「祖宗品牌」的專利權,聲稱諸如活字印刷術、針灸、圍棋、粽子,甚至漢字,都是他們發明的,而引起被民族主義充分餵養的中國憤青們暴跳如雷,唯有令人噴飯而已。
  連雅堂曾有「美麗之島,婆娑之洋」一語,真乃畫龍點睛。這個島嶼,面對一座大陸,背靠一片大洋,夾在中間,這個位置就是痛苦。一個是她無法拋棄的根柢,一個是被她遺忘了幾千年的起源,兩廂都由不得她。然而,不偏倚一側,取兩廂之利,方為上策,如何運用中華文明滋潤的智慧,拆解大陸的欺凌,回首親昵那無言的大洋,即善用「南島關聯性」,重構「南島共同體」,她才美麗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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