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是我第二个老家。在那里我写出了我早年的代表作《扶桑》、《少女小渔》、《天浴》、《人寰》……此城山美水秀,西临太平洋,三面沿海湾,落日好,晨雾暮霭都好,别地四季,此地只有春秋,因而人似乎也就平和包容了些,对于有家可归或无家可归的游客,都一概接纳 。
市立总图书馆在城市心腹地区,临近市府大厦和音乐厅、歌剧院。她的外观相当雄伟壮观,曾经去音乐厅和歌剧院,欣赏过她里面的低调奢华,但真正走进她,还是今年一月初。(之所以用她, 是因为在德语这个有性别的语言中,图书馆一词为阴性。既然本文标题就出现了"性"字,那么索性早些把"性"引进来)。今年一月,我是去那里为我的新小说《米拉蒂》演讲签售,四月还是为同一目的演讲签售;为了弥补一月场地限制而未能入场的读者和观众们。就在这次,我才细看了这座图书馆内部结构的妙处,一层层的馆室,都是环绕玻璃拱顶修建,那天正逢好太阳,一进门厅就被浇了一身阳光,抬头望去,似有进入圣堂之感。可不是吗?图书馆就是求知者的圣堂。
演讲在可容纳两百多人的厅堂里,阶梯座位,是个小礼堂的样貌和规模。人们告诉我,这是馆内最大的演讲厅。因为演讲方式为panel discussion(讨论), 即有"陪绑"上台的其他人与我同讲,我就有了"荣损与共"的松弛心情,各处逛逛。逛至厕所,我看标牌" Unisex Restroom"(无性厕所)。我心想,旧金山人一向开明、开化,欢迎一切同性、异性恋人们在它的怀抱里相恋相爱,相敬如宾,当年将同性恋婚姻合法化,是多么人道主义的大事件,至今仍记得旧金山市府大厦前神龙无首的队伍,全是各地赶来的同性情侣神圣走入婚姻殿堂壮观景象。一年一度的同性恋游行,那些异想天开的装束与表演,也成为旧金山的传统节目,是所有旧金山人共度的狂欢节。近年来听说的"厕所革命",在旧金山的公共场所,看来已经成为了现实。但我正要推门,险些撞上一个匆匆出来的中国男士,劈头叫我"严老师"。接下去,男士说明他一月份已来参加过我的签售会,但因为当时只有一百本《米拉蒂》,他没买到书,所以再次前来。我报以傻笑;在一个男女皆可行方便的厕所门口攀谈,对我这个来自欧洲此观念还比较"土"的女人,觉得很不自在。于是我打消了进入"Unisex"厕所念头。本来并非急需,只因为时间充裕,便效仿某些政治家"不要放过任何上厕所的机会"的礼数告诫。
两小时的演讲加签售终于结束,真有如厕急需了。我来到同一个Unisex 厕所,见门口排着男女混杂的队伍。听说为了实现男女同厕,把男厕给封了,这是造成厕所拥堵的原因。我怕遇到刚听了我演讲的男观众,排队时聊起来,把一个话题聊进厕所,再隔着马桶隔扇将话题进行到底,那将成何体统。于是我再次退避,等了几分钟,估计我的读者、观众已经散场完毕,我才回到那厕所。果然队伍已经消失,但厕所内仍然"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见一位非裔男士出来,赶紧进入了他刚使用过的厕阁。马桶座圈是要清洁一番的。当我躬身用厕纸擦拭座圈时,蓦然看见隔壁的大脚,黑森森的男式大皮鞋,足足四十七码!也许没那么大尺码,只是人在惊恐中看什么都显得触目惊心,从而视觉和知觉把这只大足的夸张成了巨足,继而夸张了大足主人的身量与我碾压性的悬殊差距。我发现自己居然站在那里,便感全无。厕所邻居自由自在地发出生理之声,同时清喉咙。那可是雄威十足的喉咙,带着低徊的共鸣,那由他整个伟岸身躯作共鸣箱的震荡,在我惊魂不定的听觉中显得尤其威猛。 我设想,假如这个Unisex 厕所置于一个独立空间,而非属于容纳千百人的公共图书馆,而厕所内只有我和这位伟岸的邻居,我敢走出厕阁吗?我听到自己理亏的、弱弱的回答:不敢。难道我在柏林住了十四年真住"土"了?所谓土,即不够开化,见识狭隘,换种说法,便是"乡巴佬","省份气"。但我所居住的柏林,有着若干裸浴湖滩,还有无数男女共享的桑拿、水疗场所,人家欧洲人"洋气"得很!再说,"土",能解释我的恐惧吗?不能。那我恐惧什么呢?即便是我和这位厕所的临时邻居单独邂逅于这个Unisex 厕所,会有什么潜在危险吗?绝大概率是不会的……我屏气吞声,解决了生理急需,希望声响没有穿越厕格的薄薄板壁。我这才意识到,我是对两种不同性别公开发出生理响动和生理气味这件事恐惧!这些原本是人最私密的声响、气味,即便在同性中发生,也会被认为 "不雅"。中国的邻邦日本,对这一大窘境设计了多种装置,比如在厕所里播放音乐,或虚拟水箱冲水之声,以掩护如厕人不得不发出的响动,同时喷撒芬芳剂,或熏香,以遮蔽那些不得不发生的气味。日本人是知羞的,对人这种生物不得不发生的生物行为企图粉饰,而这羞怯心在我们这个羞怯心正丧失的世界显得落伍,却又那么美好。
自古男女有别。对于我这个"直女"来说,一切男女之别,都是彼此最美好之处。差别之美,悬殊之巨,才导致神秘感,而离开神秘感,很难想象恋爱、激情的发生。把两性差别的部分削去,合为一个无性别场所,让一群天生有别的生命在此场合进行生命流程中"不得不"的循环,并将那"不得不"的生理行为所产生的声响气味公然昭彰,让我顿失几分做女人的美感。
一九八九年底,我刚到美国,看了一部让我终生难忘的电影,叫《蜘蛛女之吻》。剧中只有两个人物,是两个同被关押在一间监室中的男子。两人中有一个是男同志,另一个是革命同志,他们从各自社会的两级渐渐走到一起,成为同性恋人。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同性爱情,看得我泪眼婆娑。影片结束后,我找来原作者的小说,读后更加深了我对同性爱情的理解,为它不输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生死恋而深深感动。从那时起,我认为同性爱情与异性爱情一样,可以非常神圣庄严,可以超越生死,贵如生命。我在Unisex 厕所生发的感想,应该不涉及"同性、异性"之争,而应该是对美感存亡的忧虑。已逝前捷克总统哈维尔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说,他发现所有苏俄及其附庸国的国家领导和政党成员都对美无感,因此他们办公地点的陈设高度雷同,毫无个性,创意为零,死气沉沉,(大意)。哈维尔这个发现对我是启迪性的。我相信美感的缺失会侵蚀人的内心、道德。在那样的独裁专制国家,贪腐难以灭绝,就因为一个伸出贿赂之手的人,与一个伸出纳贿之手的人都感觉不到他们此时的形体动作之拧巴,笑容之丑陋;一群在游轮自助餐台边哄抢到三倍于自己食量的大妈大爷们,他们也对自己的贪婪之丑无感;在校园里以多胜少、倚强凌弱的少年们,他们同样对自己凶残歹毒、介于人鬼之间的极致丑陋无感,那么我想,美感也就无生存之地。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对一个事或物产生创作的激动,必然是他发现了这事物的审美价值,那么就是他敏感于常人的美感在作祟了。美感缺失在于我,就是倒胃口,不适,假如总处在这种不适中,创作有审美价值的艺术作品,肯定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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