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
冲破人头脑中的固有模式是非常困难的。在二十三四岁时,就是带着前面所说的错误思维模式做事情的。后来到中央电视台工作后,陈虻说,“你们老说想去表达自己的思想,老说谁谁谁限制你们表达思想。我想问,你们有自己的思想吗?让你表达你有吗?谁教给你们这个的?”他还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说得对,撞了南墙,人撞得头破血流才有感受思想的肌肉不会那么僵化,外界的东西才可以侵入你的头脑和心灵,击碎你的模式,摧垮你的概念,所以这是为什么在《看见》一书中写十年来见到的人,因为只有人构成了当下的自己。在之后大量的新闻报道中,我与留给我强烈生命印象的人相遇,坚硬的成见和模式被一遍遍冲刷,摇摇欲坠,土崩瓦解。尽管这种摇晃是危险的,但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
我以前也不怎么求实,因为没有受过严格的思维训练,而是喜欢四两拨千斤,比较喜欢华丽的水袖工夫,招人耳目。但是2007年我采访华南虎照的时候,周正龙穿着一个大棉袄坐在地头,我跟他坐着一块儿采访,真假难辨。当天采访完之后,我发现我们五个人的小组有很剧烈的分歧,一部分人认为,照片一定是假的,还有两位同事说一定是真的。我说为什么?同事说,周正龙披着大袄背着光坐在漫山遍野的麦苗当中就是个老英雄啊,撒谎的人怎么敢直视镜头?这让我印象深刻,我发现原来每个人的审美、经验、直觉都完全不一样。你如果靠感慨和抒发感情,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靠事实关系的梳理才能找出真相。我们没有别的东西,只能靠拿证据来这一句话,从逻辑链条的最末端一环一环向上追溯,让它自身咬合,以这样笨重的气力,即便是小孩子也可以从土地中拉出庞然大物,这就是逻辑的力量,这也是求实的力量。
平衡,就是对每一方的论述都要心存警觉。只有让不同的论述相互殴斗,才能接近事实本来的面目,才能保证自己不成为自己偏见的附庸。
采访不是评判,是认识;不是改造,是明白。你要把心里的概念和成见一点一点像剥笋一样剥除,一点点露出它里面鲜嫩的那个劲儿。这是我10年之后的体验。
02
我写下十年当中我所遇到的人,他们撼动我头脑中原本固有的概念,使我处在晃动不安的状态中,有人说,自由本来就是站不稳的状态。其实我所说的概念都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也是早已被引证过的道理,用了十年的路,我才慢慢地接近他们,写下他们有意义吗?我也不知道,但是对我来说,这里面好像有一种属于我自己的心灵的自由。即使是真理,我也希望通过自己的不断犯错,不断推翻,不断重建去认识它。生命是一个体验,体验了时光才不会虚度,体验了这些感受才会属于你,你因此而创建自己的生活,当创建之后才会归属于它。所以,这些概念对我来说已经无关于职业的荣誉感,为的是这个世界真正属于人的实质,不论我们走得多远都要守护这样的实质,绝不将它拱手出让。
03
为渺茫而认真的理想
我曾经问过自己一些事,为什么我会选择做一名新闻记者?从事新闻这个行业,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厌恶很多事情,哪怕是最轻微的兵营化的集体式的一律服从。所以我想很多人可能选择新闻行业,就是因为它本身可以蕴含的独立性。这多多少少是我自己从事记者职业的一个基础。
如果不试图抵达“独立”这两个字中的内涵,比之过去的我,就不足以匹配十年中生活从身上流过、发生过的事情。如果不去“看见”而是视而不见,那确实是配不上这十年。现在的我不知道在“独立”和“看见”的路上将行至何处,我可能做不到更好,但希望像朱光潜先生说的那样做到“此身、此时、此地”。此身,是说凡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推诿给别人。此时,是指凡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推延到将来。此地,是说凡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绝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
古代士大夫们总是有一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情结。但是,如果一个人自己头脑当中都始终停留在无知境界,怎能以一种英雄主义、居高临下的方式去启蒙他人呢?所以我在想,启蒙思想的本意是什么。后来在康德的书里看到这么一句话,是说启蒙是人摆脱自身蒙昧和成见的过程,这就帮我找到了一个记者自身的定义。我去探知这个世界的真相,首先必须是揭开我头脑当中的困惑,其次是我跟他人分享事实和语言,然后让每个人得出自己的答案。记者的道德不是谴责也不是赞美,是“知”,你要知道这个事件。人在知识当中才能够稳定,这样就不会太容易受到情绪的左右,这是新闻界的责任。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影响和教化别人。刚入行的时候可能会有,也不是因为虚荣心,而是不理解这个职业,觉得传媒是不是特别高尚?是不是非得传播真善美、塑造好社会?慢慢地,我理解了这个职业的属性,也是把自己的角色看清楚了。
这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小人物,会推动我们做一些非如此不可的事情。很多时候人不是为了成为英雄或者是为了怎样而去做一些事情,而是因为非如此不可。我想不仅仅是对于中国,对于全世界的记者来说,我们很多时候都在说不。这不仅仅是指向一种具体的权利,而是指向很多很多种权利,包括向群众妥协的权利,包括向无知妥协的权利。
这时候我就想起钱理群老师。有个学生问他一个问题,说有一天,您觉得您会有宗教信仰吗?钱理群说,“我尊重任何宗教信仰,但我不认为我有可能会成为任何信仰的信徒,因为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我决不能将自己交给任何一个他/她/它者。”这句话是带着血,带着眼泪,带着痛苦,凝结出来的一句话。我觉得对于中国的记者来说,可能需要更深入的了解和理会。
有天夜深,朋友和我在MSN上讨论完工作后问我:“谁知道我们在深夜里都干些什啊?”我说:“眼睛热了一下,为渺茫而认真的理想吧!”
04
新闻是生存的一种方式
记者不仅仅是我的职业身份,做新闻也是我生存的一种方式,记者的天职就是调查事实的真相。但如果没有对人的真正的关切,就不能成为记者:假如仅仅停留在对人的关切而不是对问题的求解上,就不会成为一个好记者。
以前,在电台做的时候,我喜欢说,这是一个像流沙一样的世界。那是非常文艺和情绪的字眼,而2000年接近25岁的时候,我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现在是时候该蹲下来观察地面上的沙粒了,观察它们的湿度、密度、结构、流向和探究为什么这样流向的原因。我庆幸,在迈入成年的门槛时,可以从自我的世界里走了出来,开始关心他人,关心社会公共事务,关心将自己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通往人心的道路是最艰难的,一个记者可能要付出生命才能得到别人的信任,但是你又必须恪尽职守。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人类的心灵需要互相帮助,我要做的就是把它呈现出来让大家看到。当通过提问将心灵的细节展现出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深深地嵌在这个世界里,你不帮助他,就可能也会孤立无援。传播的力量就是要把这些东西渗透下去,然后才能生长出新的叶子。
我们的文化和教育有很多插在我们脑子里的障碍,或者说桩子。比如,我们都习惯有一个黑白善恶分明的世界,延伸出很多愤怒和仇恨。而我通过记者这个职业学到的是,你必须把道德的帽子摘下来。有这个帽子就容易热汩盈眶,容易把世界分成敌我阵营。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灯火。
另外,我们容易有一种“完美新世界”的想法,会以为“假如我们怎样怎样”,“假如我们不怎样怎样”,就会有一个完美新世界。但现在你知道,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而且我们也不要想去改变这个世界。我实际上走了好几年的路,才认识到记者只是观察、记录、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去干预世界。出发点和目的都不是。
认识了就不会轻易赞美,也不会轻易批评。我喜欢的人,歌徳、朱光潜、胡适、顾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平实的客观性。歌德说,我会跟任何人打交道,我不会有成见,我也不从他身上去要求同情和共鸣,这样我才能够跟他无拘无束的相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作品中反映出整个世界。既善感又特别健康、明朗,有强大的理性基座。
我自己对于采访的认识走了三个阶段。先是依赖本能,会展示一些真的东西,但真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然后开始克制自己,制约自己的情绪,不带偏见地去认识事物;到后来觉得其实是可以对事件的每一方都投入感受,切身去体会他们内心的诉求,这样你就会做到客观,也更有深度一些。
相较于发表看法,我更愿意报道新闻。因为我犯过这个毛病。曾经一开口就是大而无当的词汇,全是成语、概念、宏大、热血沸腾。但是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越具体越好。其实也就是胡适先生说的,你多硏究一点问题,问题本身会指出生活的一个道路,就像新闻一样,不要从意识形态出发去解决问题,而是要从解决问题的路出发,走下去,看看什么样的制度和方式才能更好地帮助解决日常问题。
其实我们现在做的不太有热点的东西,是一种已经过去的新闻。不是热的时候非不做,而是往往热点新闻刚起来的时候,众声喧哗当中,不大会有一种真的沉静地坐下来、双方辨析这样的机会。一大群记者都在敲门的时候,人家只有躲避起来,这是很正常的一个反应。所有的记者倏忽一下全撤了,这时候你没有走,再去了,就会有一个诚恳的交谈:我为何而来。这样往往比较容易得到别人的接纳。
对于过去的十年,我就是一种眷恋。我想起来二十三四岁为什么陈虻批评我,他说我,“你矫揉造作,不可忍受”,我心里不服气。他说你要是这样你就幸福不了。我觉得这跟幸福有什么关系?他说人非得到了30多岁,经历大的挫折说话才能够平实,那个时候才有幸福可言。所以我觉得现在活着,做事做人,我也算起码心里是踏实了。
《看见》 柴静著
——网友推荐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