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洁医生走了,我正在她的公寓里。"
12月10日上午,我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黎教授10点11分发来的邮件。顿时泪如雨下,心如刀绞。窗外的冬雨在我眼中变成朦胧一片。
我一看手机,黎教授上午给我打过电话,可惜我在外头,没听到。我赶紧拨通了他的电话。他告诉我,他正在高奶奶的公寓处理后事,和警察在交流,让我先和护工聊一下。
护工哽咽着告诉我,今天早上她9点左右来上班,进屋后发现高耀洁嘴唇发紫,眼圈发黑。"她说呼吸困难,我就给她做了雾化。然后去厨房收拾东西,一会儿进屋,发现她已经从马桶滑落到地上了。"护工打了911报警,等了二十分钟警察没来,又打了一次电话,9:30左右警察才来。后来她赶紧通知了高耀洁在美国的监护人黎教授。黎教授第一时间赶过去了。
我问黎教授是否可以现在过去,他说公寓马上就要封闭,需要许可才能进去,我过去也没用。
于是枯坐在窗前,失声痛哭——奶奶,我和从旧金山过来的朋友一枚正准备明天去看你呢,你怎么不多等一天?我帮你编辑的"最后一部书稿"已经完成,等你看完就可以出版了,你怎么不多等一些时日?再过九天就是你96周岁生日了,我还准备给你举办一个庆祝活动呢,你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还有一个莫大的遗憾是,前两天柴静刚联系上我,说她的很多读者都关心高奶奶的近况,委托我带着她的问题过去问她。我答应了。可是,柴静的问题还没写完呢,高奶奶就走了。我第一时间告诉柴静,她说,"我正在给她写问题呢。我的心在急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千山独行,无人相送。亲爱的高奶奶,你故意选择与我擦肩而过,是怕我伤心吗?
下午,之前照顾过高奶奶、后来退休的护工熊姐联系了我。她说昨天刚去看过高奶奶,给她送了2024年的新挂历。"奶奶每年的挂历都是我送给她的,以前她很高兴,可是昨天她看上去很疲倦,没有高兴的表情。"熊姐问她怎么啦,她说自己呼吸困难。熊姐检查了她的吸氧机,没有问题。
熊姐说,她每次去都会拍几张高奶奶的照片,录点视频。我让她传给我。从照片上看,高奶奶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她穿着最喜欢的格子衬衣(上面一定打着补丁)和褐色花马甲(口袋里一定装着几张微薄的美元和银行卡),坐在床沿上,正用毛巾擦手。面前的蓝色脸盆,像一轮蓝月亮映照着她。
身后的日历,定格在——2023年12月9日。
我知道她床的那头叠放着纸尿裤,我知道她窗台上的绿萝长出新叶了,我知道她的吸氧机没日没夜地转动着,我知道门口的柜子上摆放着很多药瓶,我知道她的衣柜里挂着许多打补丁的衣服……我熟悉她房间的每个角落,如同熟悉自己的腮腺。
可是啊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记忆。
下午星岛日报记者采访我,问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我说,心如刀绞,感觉失去了一个至亲。
从2023年12月10日开始,纽约在我眼中繁华落尽,一派荒芜,成了一座空城,一座伤城。因为,我在这个城市最爱的那个人去了。
在过去的8年中,说不清多少次,我奔走在从新泽西到高奶奶公寓的路上,满心欢喜,女儿说我像回娘家。公寓前的那株广玉兰,枯了又荣,荣了又枯。
2015年,是我到美国的第三年,当时听说高奶奶住在哥大附近,就辗转找到了她的邮箱,告诉她我想去看她。她痛快地说:"来吧,欢迎你!"
那时她的身体还不错,可以在客厅和卧室来回走动,笑声朗朗。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过要写一本关于她的书,只想把她当成一个尊敬的长辈来照顾。后来我了解到,很多国人都想知道她赴美后的生活现状,于是萌发了为她写一本晚年口述的想法。忐忑地向高奶奶提出,她居然同意了。
之后两年多的时间,我们相约星期二,前后采访了她不下五十次。2019年初,《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在美国出版,当年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我告诉了高奶奶,她非常高兴,前后让我帮她购买了两百多本,寄到美国各大图书馆,或者免费赠阅前来看望她的朋友。她有个习惯,书出版后从来不要稿费,要出版社折成书给她,四处赠阅。"我要把真实的历史留下来。"
2019年3月11日,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去寓所看望高奶奶。高奶奶高兴地把这本书拿给她看。希拉里翻到自己和高奶奶合影的那一页时,咯咯大笑。后来希拉里把这张照片发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有人去看望高奶奶时,就说,我想要希拉里手里那本书。高奶奶和我描述这些事情时,褶子笑得像荡漾的涟漪。
她还有一个习惯,只要国内来朋友,就让他们帮忙把自己的书和同道友人的书捎回国。我刚认识她不久,她就让我把复旦大学教授高燕宁写的关于艾滋村的书捎回国内,送到她指定的几个高校图书馆。那年暑假回国,我遵嘱照办,还带回了图书馆的证书,她非常高兴。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同意我写她的原因之一是,"你书送得好,为人忠诚"。
过去几年,我帮她编辑出版了两本书:《高耀洁行医往事》和《诗词札记200首》。她对前者非常满意,说自己是个好医生,救了很多人的命,但是大家只关注她防艾的那部分,所以她要把自己行医的那部分写出来,因为那也是真实的历史。
从去年开始,她在整理一些书稿以及媒体对她的报道,想出人生"最后一本书"。在很多义工的帮助下,今年年初,书稿初步整理出来了。高奶奶发给我,让我帮她编辑出版。说实在的,书稿乱如麻,让我头大,加上今年女儿在申请大学,我拖延了一些时日,直至12月6日才编完。当天我赶紧传给她,可是过了四天都不见回信,心里感觉不妙。正准备和朋友12月11日去看她呢,没想到她不等我了,只身"乘桴浮于海",和14年前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去的是永恒静美的彼岸,而不是污浊的人间。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高奶奶书稿序言里的一段话,心碎不已:我一生漂泊,如今已经96岁,风烛残年,很多事情已无法再亲力亲为。只能将我的一些所见所感和一些同仁的文章留存下来,供后人参考。期望他们能有所警醒,不要再让这些悲剧在中国土地上重演。自2009年8月抵美后,如今已经十四年。耄耋之年寄居异国,个中滋味难以描述,于右任先生的诗《望大陆》可以表达我这些年的心境: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亲爱的奶奶,纽约今天大雨如注。听说郑州今天也下雪了。那里的朋友说,这场雪是为你送行。因为你一生高洁,光耀人间。你回不去的故乡,此刻一定白雪皑皑,草木垂泪;你生前帮助过的人,内心一定雪花簌簌,口里传颂你的善行。你从未离去,天空那颗以你的名字命名的38980号小行星,闪耀着永恒的光芒!
我记得,你曾在《高洁的灵魂》一书里对"故国的孩子们"说了一段话:但愿你们不会重蹈苦难的老路,因为世界正在前进呀。但愿你们能看见我们还没有看见过的曙光,因为太阳总要升起呀。但愿你们能走上光明的坦途,因为中华民族已经付足了代价,该到收获的季节啦。但愿你们终生留住美好的梦想,因为没有梦的星星就会变成地上的一块黑石头了。孩子们,请记住一个老人的祝福吧。即使我走了,那颗名叫"高耀洁"的小星星也会在夜空中看着你们啊。
虽然你青年时期受洗,此后由于种种原因,没能继续信仰之路。但是,以你为世人所做的一切,你可完全以无愧地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记得每次进到你的房间,你总是拉着我的手,说:我想你想得肝肠断!可是这次,我想说:奶奶,我也想你想得肝肠断!
(2023年12月10日夜,美国新泽西州)
来源:博谈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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