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6日星期五

蘇暁康:無家可歸(附 | 許倬雲:中国文化只剩皮毛)

「五四」運動今年一百一十一週年,許倬雲教授說,「中國文化只剩皮毛,不见血肉,当然也没有灵魂,这是叫我伤心的地方」。所以,「五四」到今天,已成為一個負面的源頭。

「五四」運動七十一週年時,我在華盛頓有幸請教許倬雲教授:從 「五四」到「六四」,中國知識分子為什麼總是充當這麼一個尷尬的角色?

許先生說他只能從歷史長程看問題。他認為,古代中國讀書人,原本就是遊歷與朝廷和民間之間的。不過儒家靠他們那套學說有整合社會的能力,一方面可以批評皇帝,另方面可以教化民眾;一旦他與皇權鬧翻,他可以回到家鄉去耕田種地,同時教子弟讀書。有家可歸是古代儒生不怕皇權的退路。

「五四」以後,知識分子沒了這條退路。你看有哪一個做大官的或在大學裡教書的讀書人,後來回到他的家鄉去了?沒有。在共產體制下,這種情形就更嚴重 。毛澤東老把知識分子往底層趕,他知道你到那裡就沒用了。而知識分子就老想回到上層,回到官場上去。鄧小平上台以後,說了一句要搞改革,大家都紛紛回到體制內去幫助共產黨。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當然,古代儒生的道德勇氣,來源於他是傳統文化的代表,他靠儒家的道德規範和政治理念能夠整合社會,在這個過程可以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強大。他一方面使皇帝相信,你的道德資質遠比你的權力更要緊;另一方面他又向民眾宣佈,我是你的精神導師,整個社會以倫理道德為軸心,這個軸心又立於儒生的胸中,他自然是頂天立地的。

然而,這樣一種文化崩潰了。五四以來,知識分子轉而去代表西方的文化價值,他一下就從巨人變成侏儒。對於還滯留在前現代的中國,西方觀念不為民眾所接受,也無法解決當時中國所面臨的內憂外患,只有毛澤東靠著最具摧毀力的傳統農民這支力量,取得令人炫目的事功。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政治理想就是治國平天下,自己做不到,毛澤東做到了,於是紛紛臣服於他。這導致了中國知識分子史無前例的整體淪喪,其中悲苦,不必細說。陳寅恪在分析王國維何故自殺時說過這樣的意思,一種偉大的文化傳統崩潰了,必然會給它的文化人帶來災難。他彷彿是預見到了日後的浩劫。

問題在於,知識分子能不能靠儒家的傳統思想來恢復胸中那股「浩然之氣」?「文革」結束後,中國知識分子恢復道德勇氣的第一步,就是擔當社會良知的代表,為民請命,伸張正義。這種角色依然陷入尷尬,因為共產黨政權並不跟你講良知。 它會把它「最優秀」也「最忠誠」的黨員,如劉賓雁、方勵之、王若望開除出黨。這就逼出了一批「持不同政見者」,他們不會再去充當儒生的傳統角色,而要站到共產黨體制外搞民主政治。這一來,他們又同那個傳統社會有距離了。

八九前夕,方勵之想組成知識分子的壓力集團,卻沒有多少有名望的知識分子肯同他為伍,這便種下了學潮中知識分子始終不能形成有效組織的前因,進而也注定了如今海外民運組織缺乏成熟政治領袖。以體制內走向體制外的難艱,從傳統人格轉換為現代獨立人格的難艱,都妨礙了知識分子在現代化過程中發揮作用。他們陷入一個巨大的悖論:不借助傳統他便無力,而他的目標正是要改變這個傳統社會。




許倬雲:中国文化只剩皮毛

【按:我不知道這是許倬雲教授何時的講話,然而講得沉痛、具體、生動,尤其他說中國富了以後更庸俗,一針見血,總根子是價值系統崩潰了,他也提到神,說西方的病根在此,而他希望從中國儒家中找到補充,我則覺得更加枉然。】

  从五四以来,中国文化基本上存在于书皮上,也存在于穷乡僻壤的旮旯儿里。文化影响百姓的生活习惯、行为模式在文化界,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受追捧程度差得太远,昆曲永远不能进入流行歌曲,像样的书卖几万册就了不起了,低俗的书卖一两百万册。娱乐的杂志、时尚的杂志、小道消息的报刊,销得好得很。换句话说,今天要说中国的文化庸俗,不算冤枉。
  文化利用大量的资源,在表面上形成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张艺谋的作风,奥运开幕式,全是声、光、颜色,没有内涵他只是抓书上常提的中国四大贡献,这些贡献是历史上的贡献,不是今天的贡献,没有在文化内涵上提出好的音乐、好的文学作品,没办法找诗人来吟咏诗,没有找出自己谱的叫人永远纪念的歌曲来表演,对不对?
  凡此方方面面,是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不然,乾隆时代就是如此,当时的中国文化是没有内涵的,只是装扮的,没有自己的特色中国文化到了今天已经是只剩皮毛,不见血肉,当然也没有灵魂,这是叫我伤心的地方。
  今天口口声声说"国学热",在世界各地办孔子学院,其实没有真正的内容。像白先勇这样整理昆曲是极少的。我们本身也是百孔千疮,用尽了自己的资源,活力也光了,从精英流离到下里巴人,从内涵浓厚变成表面肤浅,从有内容变成只有一个点缀。音乐和其他艺术形式,无一不是不如此。
  今天,中国花了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逐渐一步步往下走,真是吊诡的现象。一方面我们看见MZ是好东西,教育普及是好事情,RQ普遍被尊重是好事情。但另外一个方面,全面平等之后,应当有优秀、特异的东西,却变成了平凡。贝多芬不可能在平民里面出来,不可能一千个人就直接创作成贝多芬。文化的领域要有一部分精英,但原动力已经衰退,才到了这地步。这是危机之一。
  危机之二,价值系统在崩溃。从三百年前发展到今天,我们应该不再标榜"现代"的,现代是有实践性的,我们叫近代化。三百年前开始发展资本主义、MQ思想、RQ思想、科学精神,都有共同的源泉,是丢开天主教的外壳,捡回了人跟上帝的直接关系,人有了信念。
  神造人不是白造的,给你一定的权利,给你一定的智力。人类是平等的,所以不能压迫任何人,不能禁锢任何人,应当自由。
  另外一方面,神的律在科学家的脑子中转化成自然的律,自然是先天存在的,其实和神的律是同一个事情。一定假定有先天存在的这个律,我们才有科学的上下寻搜,不然一堆混乱的话,怎么寻搜?
  这个假设使得资本主义早期的人物,为了荣耀,为了彰显使命感,拼死拼命地干活,而且用"信用"这两个字来作为资本主义的基础,没有信用,银行没法借贷,没法投资,没法委托。
  这次经济风暴的病根子是因为内心没有价值观念约束行为,所以掌权的那些CEO,不讲信用,不讲道德,以市场遮盖,大量地偷窃股东的财产,辜负股民的委托,以致股票买卖实际上变成虚假的赌博。股权已经分散到这种地步,流转这么迅速,股票本身不存在,变成赌局。掌握股权的无数小民,没有办法向公司行使主权,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股权在哪里,股民没有办法行使股权来或者监督经理人,经理人就无所恐惧,工作法规没有办法管他。
  在1932年罗斯福实行新政的时候,有管束的法律,一整套法律保护劳工、约束。但是从二战后到今天,美国政权和财富结合,他们废掉了一条条的法律,再也没有防止不合法、不公平的法律。公众无法约束他,股权无法约束他,良心无法约束他。
  面对今天瞬息万变的时代,国家体制要改变,社会结构要改变,改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最要紧的是,将来几十亿人共同拥有这一个地球,怎么活在一块,怎么相容,怎么再造一个互让、共存的人类社会?小到农村,大到全球,小到人员之间的争执,大到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用什么价值标准来判断?这个是最严重的课题,今天我们正在转移点上,蜕变已经开始,有两种蜕变法。
  蜕变是把旧的壳丢掉,变得更大更新,躯壳丢掉,蛇还是蛇,这是一种蜕变。这种蜕变不可能,这是大的崩溃,必须要有大的突破。突破应该是毛毛虫变蝴蝶,但蝴蝶是怎么出现,蝴蝶应当具有什么东西,我们大多数学术人士往往不去管它。学术界绝大多数人忙着写小论文,忙着搞升职,忙着搞项目,文化界忙着去点缀打扮,都是交白卷。大家应当寻找共同生活的一套价值观念: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丑,什么是美。这是最叫人担心的事情。
  中国在这个时候,应当从传统里挖出一些东西填补这个缺陷,但是今天讲儒学的人,只抓其皮毛,不抓其精神。许多觉察以繁来文饰浅薄,以表面的口号文饰内涵。从改革开放到今天,中国没有在这一部分精神的境界、文化的境界上下力气,尤其近几十年来的余悸未定,还在胆战心惊的状态之下,没人敢动,所以,不能单纯地说中国已经站起来了。
  中国的经济已经有动力,今天我们不算小康,但至少吃饱了饭,对抗饥饿已经不成问题。我对中国救济汶川的灾害是非常佩服的,不能说效率百分之一百,但是前所未有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工作,做到这个地步不容易。
  而在教育上,不是桎梏人的思想,不是圈住人的教条,而是要放手让大家自由思想。今天学术界非常显著地崇洋媚外,也非常显著地抱残守缺,这两者是相配而行的。抱残守缺又不能见全貌,所以崇洋媚外,取外面东西来填补,没有自发的精神,有聪明才智但是不敢放,不敢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解决自己的精神困扰和饥渴,这是值得担忧的事情。
  所以,假如改革开放真有大义而为的政府,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放松人的思想,一定要放松资源鼓动民间的财富,也释放若干的资源,鼓励在学术界、文化界做寻找价值、重建价值的工作而我的目标是希望新的价值是以人为本,因为人是真实的。你可以否认别的,不能否认自己。你尊重你自己,你尊重别人投身给你的他,你也尊重别人投身给你看见的自己,一层层投射,可投射到无穷。以这作为一个美好、善良、正直、公平社会的定义的话,谁也不愿意不公平出在自己身上,推己及人,也许由此我们可以重建新的价值观念。

——苏晓康脸书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

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