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10日星期四

索尔仁尼琴不那么“良心”的另一面

林贤治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of Destiny 2022-03-05 

在政治高压的极端年代,索尔仁尼琴坚持"讲真话",尽管屡遭迫害,却不曾屈服。困窘之中,他坚持记述那些人类最深重的灾难,留下《古拉格群岛》《红轮》等不朽著作。"一句真话要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他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的这句话,是他作为"俄罗斯的良心"的真实写照。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在中国)鲜为人知的、作为一名大俄罗斯沙文主义者的另一面。正如有人评论说,俄国知识分子少有在民族问题上能够逃脱为我独尊的"国家主义"陷阱,哪怕是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一道民族问题上就会"理性失灵"而"迷失方向"《金雁:为沙俄帝国招魂为哪班》)。索尔仁尼琴后半生的经历,可以说是这种心路历程的典型。

 

下面的文章,节选自林贤治《旷代的忧伤》(这是他的散文集,主要评述的中外历史上、那些具有自由、反抗之精神的历史人物,文笔优美,推荐给大家)中的《索尔仁尼琴和他的阴影》一文,有助于大家了解索尔仁尼琴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同时,作为南方的近邻,我们亦应随时警惕这种侵略性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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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美国搭机飞抵海参威,然后坐进英国广播公司为他包租的车厢,横穿西伯利亚,经过七周的时间才回到莫斯科。被逐到西方,从东方返回。索尔仁尼琴所以选择这条独特的返回路线,据说是为了更直接地接触苦难中的人民。然而,比起去国时,索尔仁尼琴的身份已经从一名作家晋升为政治文化明星了,用中国的老话来说,大有"衣锦还乡"之概。在给他单独加挂的车厢里,配有专门的厨师和侍者,英国广播公司的摄制组如影随形,摄像头忙个不停。所到之处,人潮汹涌,鲜花如云。官方出动大批警察保护他的安全,一如保护国家首脑,待遇是很特殊的。


索尔仁尼琴自我感觉好极了。他要充当先知,精神领袖,据统计,当时有48%的人愿意选他为总统。他到处访问,发表演说,接见记者,做电视节目。头一年,他在电视上露面的频率在国内名人中位居榜首。


然而,很快地,俄罗斯社会对他不感兴趣,尤其在知识界。大概这同他发表的政见陈旧、保守、毫无新意有关。


他推崇宗教、国土、俄罗斯祖国三位一体,反西方的观点是一贯的。对于苏联解体,他多次表示不满,认为这是"西方阴谋",是向西方、尤其在美国面前"下跪"的结果。他大谈"爱国",就是爱"大俄国",强调"只有爱国主义才能凝聚起俄国人民"。在国会演讲时,他宣扬的就是"大俄国"的观念:恢复俄国的大版图,兼并乌克兰和哈萨克,或者至少"统一"原苏联领土北部的一半。因为在俄罗斯以外的其他共和国中,居住着很多俄罗斯人,所以要保护俄罗斯在这些国土上的利益,包括俄国文化和语言。他批评戈尔巴乔夫"对国家权力的轻率放弃",批评叶利钦"支持分离主义","使苏联分崩离析——这让苏联人长期奋斗形成的历史功绩荡然无存,使俄罗斯在国际社会上的地位急剧下降,而这一切都令西方国家叫好"。1998年,在他八十大寿时,断然拒绝接受叶利钦颁授的圣安德列勋章。


但是,这个行动并不表明一个知识分子的真正独立性。2000年和2007年,俄罗斯总统普京两次登门拜访,至2007年颁给他国家荣誉奖章,他都欣然接受了。他所以接受普京,就因为普京在反西方化、中央集权以及重建神圣俄罗斯等方面,与他的政治观念相契合。虽然他曾长期关注个人在社会中的"主角"地位,但是又同时强调"民族精神的凝聚力";他承认"国家理念"是一个不明晰的概念,但是又认为这是一个"有用"的"统一的思想"。在会见普京的时候,他表示说,现在赋予市政机关越来越大的权力,他是一直支持的。


他驳斥西方对普京"专职"、"反皿煮"的指责,以及关于"俄罗斯的言论自游受到压制"的说法,认为"目前新闻传播基本上是自由的","没有感到什么压力"云云,使用的是卫道者的语言。他极力为普京辩护,赞赏普京"提出了正确的目标:强大的俄罗斯,加强俄罗斯的统一"。


俄罗斯知识分子由来反对国家组织,别尔嘉耶夫总结说,他们"像害怕污秽一样害怕政权";但是,在民族问题上,却普遍存在大俄罗斯主义倾向。十九世纪俄国政府在东亚细亚,高加索等地区的扩张战争,他们是不关心的;对于波兰尝试脱俄独立的行动,他们基本上持敌视态度,连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无不如此。苏联在意识形态及社会实践方面,延续了沙皇俄国的大国沙文主义、反犹和排外的历史。知识分子及普通民众即使诅咒totalitarianism,也仍然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外在权威,维护他们的伟大的祖国。


这种双重信仰,显然保护了专职主义的文化传统,使现存制度中的反皿煮倾向也因有了合法性的精神外衣,而得以顺利地扩展。在复活俄罗斯主义的统一行动中,东正教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历史上,东正教一直宣扬服从国家,以此加强专职统治及自身的世俗权力;它构成了爱国、团结、稳定、和谐,作为俄罗斯特性的重要部分。索尔仁尼琴是不承认苏联历史与传统的政治文化资源有任何联系的人,所以说,他是国家正统意识形态的当然继承者,正如他声称自己是一个"正教徒"一样。


他说,他花了五十年时间研究苏联的革命历史,若是简要地概括造成"灾难性革命"的主要原因,就是:"人们忘记了神"。一个挑战神坛、毁坏神像的人,以同样的双手制造神像,包括神化自己。在俄罗斯历史上,这样的知识分子并不鲜见。


另一位"持不同政见者",索尔仁尼琴当年的盟友萨哈罗夫早就指出,索尔仁尼琴身上有一股权力主义气味,说他的大俄罗斯民族主义是"完全从半官方宣传武库里出来"的东西,带有冷战时期进行的那种"臭名昭著的军事爱国主义说教"的味道;甚至暗示说,他突出地宣传斯拉夫文化优越论,与斯大林的做法遥相呼应,值得警惕。同样作为"持不同政见者"的麦德维杰夫也批评索尔仁尼琴的宗教性的俄罗斯文化优越论,认为如果推行的话,将有蜕化为专职神权国家的危险。


索尔仁尼琴一生的戏剧性的结束,是由普京和他携手谢幕来完成的。从劳改犯、"地下作家"、"持不同政见者"到"国宝"级人物,我们意想不到一个知识分子角色会作出这样的转换,索尔仁尼琴本人也当始料未及的。然而,这一切回头看起来又是如此自然。


知识分子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自由知识分子,或可称为反抗知识分子。如果去除了反抗,去除了独立自主的意识,去除了自由选择,而仅使个人性从属于权力关系,自我约束以适应于现存秩序的逻辑,那么,自由将从知识分子身上自行剥离开来,从而从根本上改变其性质。对于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有一个评价说:"在我看来,尽管索尔仁尼琴的世界观存在某些错误,但是在当代充满悲剧的世界上,他仍不失为一个为捍卫人类尊严而斗争的巨人。"这个评价是包容的,有所侧重的,到底可接受的。在反抗暴政方面,索尔仁尼琴确实表现出了过人的勇气,而且直到最后,仍然坚持调查当年专职的罪恶,像德国清算纳粹一样追究迫害者的罪责;但是,无庸讳言,他的错误也是致命的。应当看到,无论对于文学世界还是整个社会,索尔仁尼琴的贡献都是伟大的。他的人道主义,他的权力主义,他的光辉,他的阴影,给予我们的都一样多,一样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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