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馮客先生對中共的研究別具一格,他對這個制度已經有「
二十年前,天安門廣場最響徹雲霄的一句口號是:「李鵬|傻B!」 萬眾逞口舌嘴癮之快,莫過於此,大概只有文革除外。 中國人之討厭李鵬,以這句口號為經典,可以不必多著一字。 當年天安門,罵翻李鵬,是標語口號一大主題, 其中還有民謠味的幾句如下:
李鵬,李鵬,缺少水準,去收酒瓶。
鄧媽媽,快把鵬兒領回家,再給兩個大嘴巴!
開除李鵬,出口南非。
治蛔蟲藥,兩片;治感冒藥,兩片;治李鵬藥,兩片。
但是二十年下來,雖然討厭他的「人民」一敗塗地, 卻無人反問過一句:李鵬真傻嗎?李鵬的顢頇、強硬, 連同其面部肌肉的僵直,給人印象深刻, 很難得地在共產主義崩潰大潮前夕, 被雲集北京的全世界攝影機拍攝下來,幾乎是一個「極權主義」 的最後留影;這副尊容,跟「六四」血光之災, 一道凝固在世界和中國的記憶庫裡。八九年危機中的共產黨, 李鵬衝鋒在前,鄧小平「垂簾」於幕後(他卻要說學生幕後有「 搖羽毛扇的」),中國民間視李鵬為「弱智」, 或許正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幼稚。
不過,共產黨雖有李鵬式的強硬,對歷史卻沒有信心。 劉少奇有句話很著名:「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但人皆明白,「 歷史」還得你自己寫。於是,對「六四」人人都要留下說法, 人人不甘寂寞,已是一股風氣。掐指算來,「楊家將」 老大乃始作俑者,生前已表示「無力糾正六四事件」的遺憾, 他乃鎮壓執行人,等於撇清責任。這廂趙紫陽原無意願自己寫, 老部下們竭力相勸:「這不是你個人的問題……寫出來,留給後人, 是你應盡的歷史責任。」(杜導正《改革歷程•序》)
近來網上流傳的一本《李鵬六四日記》,香港出版又叫停, 說明李鵬有些慌張,鄧曾「垂簾」、楊要撇清、 江胡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趙紫陽已寫出「歷史」,那麼「六四」 血債,難道要拿他這個「總理養子」頂缸不成?
指證鄧小平責任、拉江澤民墊背
這本《日記》毫無掩飾地彰顯了李鵬的智慧。他每次見鄧小平, 都有「當場筆記」, 他援引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七日下午鄧小平的原話, 那是在地安門大街前沿米糧庫胡同的鄧府裡說的:「 實行戒嚴如果是個錯誤,我首先負責,不用他們打倒, 我自已倒下來,將來寫歷史,錯了寫在我帳上。」 李鵬並在此話前面特別加了一句修飾「 小平同志以大無畏的精神指出」,這是什麼意思?這就是說,「 六四」這筆帳,你們要找鄧小平去算,別找我李鵬。
緊接著是五月十九日上午的常委會,李鵬又引鄧的原話:「 準備流點血。動亂分子搞打砸搶,也有暗藏武器,他們要反抗, 阻撓戒嚴。如果我們提出『絕對不用殺傷性武器』,那是不行的, 那等於捆住了自己的手足。」——全世界不是一直在追問「六四」 開槍令是誰下的嗎?李鵬出版他的日記,只要達到一個目的就夠了: 白字黑字指認鄧小平下令開槍。
趙紫陽錄音談話面世以後,坊間傳說李鵬也要出書, 卻被胡錦濤封殺了;此前據傳是楊家將背景的那本《六四真相》 流落海外,也曾令江澤民怒不可遏。江胡二人,視「六四」 為身外之物,彷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雖然他倆都是最標準的「六四產兒」。李鵬恨此已極,卻也無奈, 思來想去,大概自己出書替自己「造歷史」,是唯一選擇, 連鄧力群不也是這麼幹嗎?
所以,張良彙集一堆「中央文件」,梳理造冊,編成一部秘史, 是一個現成的模式,何不拿來?如此召集一幫秀才為自己編一部《 日記》,對李鵬不費吹灰之力。這本《日記》的真偽, 要看其中史料、記載有多大水分,而不在於是否作者親筆。通篇《 李鵬日記》,皆枯燥的中共官式文件語言,脈絡中卻有兩條灰線, 一貫到底,一則是詳細引證鄧講話,另一則, 是絕不遺漏江澤民在上海的每一步動作,詞語間還帶上一點阿諛, 用意昭然。
李鵬日記填補了哪些空白?
江胡不對「六四」做官史,便給野史預留了極大空間, 但民間修史對暗箱操作的高層決策,又似無奈, 即便如趙紫陽錄音回憶,自他被廢黜,五月十七日之後便一派茫然, 形同空白。
李鵬亦不會「和盤托出」,但他要摘淨自己,就躲不開敍述過程, 從他的日記裡,我們倒可以找到趙紫陽規避、未明之處; 再就是五月十七日之後,他們磨刀霍霍、國家機器運作的嘎嘎之聲, 躍然紙上。
最值得一議的,是五月十九日上午、即當晚於總後禮堂召開「 首都黨政軍幹部黨員大會」的那個白天, 鄧小平竟還召集過一次會議,以往所有關於「六四」的回憶、 史料中,皆未曾出現過這個紀錄,這次卻由李鵬公佈出來, 內容之敏感、尖端,前所未有,鄧小平若地下有知, 一定大罵李鵬爆料他,比趙紫陽更甚;而就憑披露這個「鄧講話」, 胡錦濤就有理由封殺《李鵬日記》。
「上午十時左右,我們應邀到小平同志處開會,參加會議的有陳雲、 先念、尚昆三位老同志,三位常委李鵬、姚依林、喬石, 人民解放軍三總部的遲浩田、趙南起、楊白冰,還有秦基偉、 洪學智、劉華清三位老紅軍參加。鄧小平同志在會上講了六點意見… …」主要是三點:「準備流點血」、籌備罷免趙紫陽、 確定江澤民接總書記。這次會議,不僅議題至關重大, 李鵬記錄下來的此次鄧講話,也將是研究八九歷史的關鍵史料, 舉其要者:
——開禁「殺傷性武器」;
——借鑒臺灣戒嚴的前例,「戒嚴要多久時間,現在定不下來。 總之,要到一切恢復正常為止。臺灣不是戒嚴二十多年了, 也沒有說哪一天解除」;
——認定戈趙談話是「把一切責任都推給我。廣場放起鞭炮, 打倒鄧小平。打,我也不退,要鬥到底」;
——承認選錯了胡趙二人;
——不否定「改革開放」,「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是對的」, 從這裏可以接續到日後的「九二南巡」。
另一樁事,是趙紫陽訪朝第二天, 四月二十四日晚李鵬召開常委碰頭會,除喬石、胡啟立、 姚依林之外,列席的還有楊尚昆、萬里,書記處的芮杏文、閻明復、 溫家寶,政治局委員田紀雲、李錫銘、宋平、丁關根等,「 大家意見空前的一致。認為學潮背後有人操縱, 是一場有組織有計劃的旨在打倒共產黨的政治鬥爭」, 李鵬提出三個方案:人民日報發社論、 中央和國務院聯合向各省市發通知、 在北京召開黨政軍幹部動員大會,並由喬石、胡啟立、 李鐵映組成的處理學潮的領導小組。
由此可見,鎮壓學潮的模式,早在此刻(四月下旬)已經出籠、 定型,後來的鄧講話、「四二六社論」、鄧府決定戒嚴、 廢黜趙紫陽、總後禮堂大會等等,不過是走形式而已。 我們不禁要問:究竟是李鵬牽著鄧小平的鼻子走, 還是鄧在幕後指揮這一切,李鵬不過是個前台的一個皮影兒? 有沒有吳國光所鉤沉的一個「鄧小平四二三密令」? 李鵬在此究竟隱瞞了什麼呢?
五月二十日「沒有想到部隊進城受到極大阻力,可以肯定, 戒嚴消息事先被洩露出去了」,也是李鵬日記精彩的一筆,「 西面來的部隊被人群圍堵在八寶山,南面來的部隊被圍堵在南苑, 東面來的部隊被圍堵在通縣,北面來的部隊被圍堵在北太平莊。 戒嚴指揮部曾設想,西面的主力部隊經過地鐵運送到天安門, 也因為走漏消息,復興門地鐵施工洞口被一群動亂分子佔領, 堵塞了地鐵的通道,部隊調不進來。 惟一成功的是從河北沙河縣乘火車到達北京車站的兩千餘人。 這是根據北京軍區司令員周依冰同志的請求, 我下令鐵道部長李森茂執行運送沙河部隊的命令,他執行了。 但部隊一下車,就被動亂分子包圍,困在北京車站動彈不得。」
涉及趙紫陽的兩處,亦耐人尋味。 李鵬說楊尚昆向他透露五月十三日趙紫陽見鄧小平情形,「 小平對趙紫陽說,我現在感到很疲勞,腦子不夠用,耳鳴得厲害, 你講的話我也聽不清楚。」查趙錄音回憶,一字未提鄧的態度—— 很明顯,鄧裝聾是一種政治表態,對陳雲也一向如此, 趙紫陽對此是很熟悉的,這次竟未能解讀, 那廂楊尚昆卻及時通報了李鵬!另一處是, 五月二十一日部隊進城受阻之際,李鵬給王瑞林打電話, 請示近日內就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罷免趙,鄧小平答復:「 要等大軍進入北京後,再開政治局擴大會議, 這樣可以避免衝擊和干擾,才能開得更有把握。」顯然, 這是鄧怕兵變的一個旁證。
「李鵬策略」解讀
「八九」這場廝殺,無論是官民對陣,還是黨內角逐, 結局仿佛大家都輸給了一個白痴,聽上去很慘。其實, 決定因素是鄧小平的理念,而支配他當時心理的, 是來自波匈巨變的強烈衝擊,《李鵬日記》對此均有充分的展示。 這個大氣候,決定了在權力結構上, 趙紫陽與李鵬並不處於均等的地位, 雖然他倆同時處於鄧小平與柴玲、地安門(鄧住所)與廣場、 老人與學生的夾縫之間——但趙需要勸慰、安撫鄧小平和學生兩方, 李鵬則只需踐踏、侮辱學生一方,就能贏得老人一方。
李鵬在《日記》裡寫了一個因果鏈條: 四月二十二日胡耀邦追悼會讓他栽了——「 為什麼非要向我遞交請願書,而不是向趙紫陽遞交?」 他以陰謀論判斷,有人要以文革手法搞臭他; 同時他對民間怨言趙紫陽的兒子「官倒」,又幸災樂禍。 兩人誰會成為這次學潮的「替罪羊」,李鵬有非常清晰的意識。 四月二十三日他卻若無其事地去北京火車站送趙紫陽訪朝,還說「 今天我來送你,可以顯示中央的團結」,心裡大概已在狂喜, 天賜他一個絕佳的機會:他要先下手為強—— 這應該用來解釋前述四月二十四日常委碰頭會的原委。 李鵬擁有的優勢,是老人幫和鄧小平的恐懼心態, 但他缺少一個時機,來把生米做成熟飯。我們可以斷定, 李鵬洞悉鄧小平的理念——痛恨「紅衛兵」、 將文革與東歐變色一鍋煮、恐懼民心浮動、 除了武力之外不知道還有其他手段,等等, 他只要讓常委會通過一個極端的應對方案, 鄧小平和全黨只有照單全收。
在策略上,李鵬使用「袁木談判模式」,持續地激怒學生, 有一石三鳥之效:令趙紫陽疏導學生、力挽狂潮的努力化為烏有; 令學運從靜坐向絕食逐步升級,其領袖「理性受冷落、激進得擁戴」 ;令鄧小平越來越陷入一種「鎮壓衝動」。何東昌也配合李鵬, 在北師大說趙紫陽的態度不代表中央。五月十三日常委會上, 趙紫陽怒責此說,李鵬則保護何東昌,反唇相譏:「要李鵬下台, 這些傳言由誰來闢謠?」此後「對話破裂,絕食開始」, 沒幾天趙就對戈氏撂出了鄧「掌舵」。後人研究這段歷史會發現, 趙紫陽步步落空,李鵬招招得逞。
米(萬里)有愧於糧(紫陽)?
歷史是個多面體,每個當事人只能映射某個單面,李鵬說「六四」, 其價值也在於此。從他的記錄中, 我們也能看到其他當事人的某種側面,有時候竟是令人詫異的。
楊尚昆就不必說他了。李鵬筆下的萬里,也叫人「跌破眼鏡」。 四月二十三日趙紫陽赴朝第二天,「下午五時,萬里同志打電話來, 說北京市領導反映,形勢非常嚴峻,中央態度不明朗, 他們很難工作。萬里建議立刻召開常委會討論對策。 我同意了萬里同志的建議,決定晚八時開常委碰頭會, 擴大到有關同志參加。」照李鵬的說法,他那個先發制人的「 四二四常委碰頭會」,竟是萬里起的頭! 趙紫陽錄音回憶中的說法則是,「萬里上了陳希同、李錫銘的當」— —其實,京津兩地的首腦,陳希同、李錫銘,包括李瑞環( 原北京市的木匠),是一個宗派,大佬就是萬里, 這個宗派八九年力主鎮壓學潮。另據宗鳳鳴引李樹橋談,趙赴朝後, 李先念要李鵬通知北京市委強硬對付學潮。
萬里被趙紫陽反反復復地引為「志同道合」者, 說他是中央領導人中「堅定支持改革的人物」, 並提及那些著名的事例:八七年不贊成「反自由化」、 學潮初期不贊成北京天津兩市委的「階級鬥爭意識」、 預定召開人大常委會討論從法制軌道解決學潮,等等。 萬里後來在壓力下沉默了,鄧小平去世後, 趙紫陽又呼籲萬里站出來,「小平在時不可能有別的說法, 小平不在了,我覺得萬里不應該再有什麼顧慮了。誰能怎麼樣他?」 但萬里依然沉默,其實他已噤若寒蟬。 一九九七年九月趙紫陽給十五大寫信,再次要求重新評價「六四」, 宗鳳鳴請張廣友將這封信送給萬里,據說萬里看到此信後, 神情緊張,叮囑不要外傳……。
「要吃米,找萬里;要吃糧,找紫陽」,這個傳世佳話,後來被「 六四」陰影所蒙晦,象徵著一個時代的死去。時光不能挽留, 人格卻永存歷史,趙紫陽不玩陰謀,沒有私黨,對後果承擔到底, 且毫不畏懼,堂堂正正地做個現代政治家,在中共他是第一人。
——作者脸书
冯客中文版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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