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前二十多年,我生活在中国大陆。那个时候社会风气还很开放,我有幸能够接触到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的东西。家里总是有许多书,大陆的有,港台日本海外的译本也有。那会儿也没有电子设备,没有阅读分级,所以我就贪多嚼不烂地胡乱看了许多书。中文都是差不多的,除了竖版我会跳行之外,在我看来都是一样。(对我现在看台版书还是跳行,得拿尺子比着看。)
文化多元的好处,就是能够在许多选择中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样。因此许多年以后,自忖不够精明圆滑的我,选择了移居海外。
离家去国的那一年,中国正值盛世,许多亲人朋友都觉得我傻,说什么49年加入国民党之类的。大概的意思,就是大陆马上就要发展起来了,你现在走,错过了搭上顺风车的好时机。国内好好的白领不做,跑到唐人街去洗碗,真是太亏了,怎么这么不会算账。
当然我英文水平还可以,而碗洗得不怎么样,所以没有去成唐人街,做一点翻译的工作糊口。当时读翻译证培训班,老师是北京来的编剧。他说,语言是在运用和外来文化的影响中不断进化的。海外华人的中文,常常像是一个冰箱,因为缺乏流动和外来的刺激,永远停滞在某个阶段,直到新一代的移民们带来新的进步。不过现在有了互联网,应该会不一样,中文会越来越丰富美丽的,他说,眼睛里充满希冀。
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他还说,海外华人的思维也是一样,总是停留在离开祖国的那一年。
还真的是这样,至少我的国内的印象,总是留在那个开放的,有着无限希望的一年。即使如今回头看去,那竟然是某个巅峰时刻,我还是改变不了那种印象。
我人虽然在海外,但是躲在屏幕后就是话痨的性子改不了。论坛也好,微博也好,我都掺一脚,说些废话,交交朋友,快乐得很。
当然长在红旗下的我,骨子里还是很明白那一套的,所以讲话都蛮小心。发微博也只是些日常,最多只评论里写一点模糊的语句。
就这样,我一天天看着我热爱的语言文字,竟然变成了谐音字,通假字,拼音,缩写和各种各样奇怪的变体。而后,文字又变成了图片,图片又被加上线条,图片和线条前又加上许多无关的图片以躲避检查。
有一天,我的号炸了,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等我再想要注册的时候,才发现需要一个中国手机号,而国内的朋友,没有人会敢借给我手机号接收验证码。当然我也不会问,这是非常非常不恰当的要求。
我像一个旁观者,看着最庞大的中文社群如何停止进化,是如何萎缩和坍塌到可笑的地步。
第一次看见护肤品推荐的帖子上铺天盖地的"妈生好皮"的时候,我都呆了,"天生的好皮肤"还不够接地气吗?
更不要提每一句话前都要放一句"咱就是说","一整个X住了"这种废话表达。
我能够理解语言文字有不同的受众,文化也有分层,但是我分明看见这层次越来越扁平,越来越下沉。
像是一潭死水。
我是真的觉得特别难受,就在一个墙外小说网站写小说,是个很多人翻墙看小说的站子。我有满腹的话要讲,我讨厌所有女主角都是傻白甜或者苦哈哈的样子,我要写正常的女人。
35万字写完,积累了一些读者,她们纷纷叫我回墙内写,一定会火。
我回复她们说,我不可以注册呀。
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境外势力",不可以让国内的人听见我说话。只要这个帽子一扣,我说什么都是其心可诛。
当然,墙内的信息也不流动了。
我渐渐开始被亲人问,国外是不是每天都因为新冠死几百万人,是不是老人得了新冠就被扔在小屋里等死。是不是华人面孔上街会被打,是不是每天都被人歧视。
我这才是"一整个大无语"呢,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荒谬的问题。
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中国"和"外国"两个国家的啊,怎么这个常识都被无视了吗?
被歧视?我在这里感受到的善意比在国内多好吗?反倒是以前在国内,作为一个普通的年轻女性,才受到了最多的歧视啊。
但是,我连回嘴都不敢,他们真的会说我被"境外势力"和"资本掌控的媒体"洗脑了。
我记得有一回,有个什么法国记者丢人的新闻,我的堂兄在微信上发给我,问我有没有看过。我说我在英语国家,不看法国的新闻,或许YouTube有吧,我没注意。他说,这种老外"翻车","打脸"的新闻,肯定会被"限流"。
我很想叫他去查一查字典,看看"以己度人"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悲哀。
要知道,我出国的那一年,他也被外派去日本工作了三年呢。
我们还曾经经常讨论意识形态如何影响我们看世界的方式呢。
再后来,我误打误撞地找到了马特市,呼吸到了久违的轻松气息。
毫不吝啬的善意和支持,平常心的交流和讨论,除了繁体中文和一些表达方式多适应之外,我有一种小鱼从死水潭掉进溪流的感觉。
前几天,我在家族年轻人群里说起,近来找到了一个繁体中文区,气氛真好啊,还有许多有趣的人可以交流。那个堂兄说:"那你跟他们说台湾是中国的,他们会不会翻脸?"
我说,我不会跟朋友这样说话,然后把他拉黑了。
在墙内稳中向好吧,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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