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囚已有一年的時間，有時在圍牆內過日子難免覺得跟外間有點距離，比如說在我這次服刑之前，「世一」這個詞語應該還未出現、「試當真」尚未去到廣為人知的程度、海外港人討論移民生活的Facebook群組也未湧現。自己在跟刑期十二年起跳甚至終身監禁的甲級犯朝夕相對至今，是有留意到不少牆內的人皆會用盡方法避免與社會脫節，不欲自身對世界的認知只定格於坐監前的一刻。在我而言，即使身陷囹圄，仍存在一份貼近社會脈搏的渴求、依然會想了解人們在牆外所談論的話題，從中感受動盪中的社會氛圍。或者有些人會選擇不理世事，對外界的一切不聞不問，但我反更寄盼繼續認識這個我們已不再熟悉的香港，因為這裡始終是我的家。
我想時下的年輕人在應考公開試之前，大抵也未必見過收音機。這種考畢公開試便丟在一旁封塵的收音機，於監房卻是絕無僅有的工具，令我了解外面的世界。就算我每天有讀四份報章，礙於報紙的版位及取材受限，始終會有資訊落差。不論是中港兩地移民在英國唐人街的爭執、某ViuTV常客歌手於TVB登台亮相、歌迷在叱咤配票等，我都是有賴不同電台節目主持分享，方能知悉有關動態。
又想起自己以前接受不少電台時事節目訪問，或是劍拔弩張、或是滔滔不絕、或是連珠炮發。但到在囚的當下才意會到，聽DJ閒話家常，談談生活、成長、相處關係、童年回憶、電影動畫、流行文化、社會現象，是如此紓壓的一件事。可能坐牢久了，就想聽別人輕輕鬆鬆地聊天，彷彿在聽節目的過程裡，自己跟外界的距離又拉近了一點。
日復日長開收音機至少五小時，每個月耗用十二粒電芯，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想聽廣東歌。聽廣東歌一方面是精神與心靈上的安慰，使我從中獲得一點力量撐過思緒起伏的煎熬；另一方面我也能從一些扣緊時代面貌及反映社會情緒的新派台作品裏，感受牆外氛圍的變化。不同於外間可以隨意開YouTube及各個音樂串流平台點播歌曲，在監房聽歌的唯一途徑就是開收音機。把耳筒塞進耳朵後，我永遠不會知道那個晚上會聽到甚麼歌；若聽到有共鳴的歌曲想重溫，也沒有重播鍵可以按。反覆重聽一首歌在牆外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在牆內就只能待DJ某天再揀選自己的心水。所以有時聽到電台再次播出自己喜歡的歌是真的會感到雀躍，有種「終於等到」的感覺。在那刻我便忽然明白，何解父母輩年少時會那麼盛行點唱。
聽廣東歌當然要細味歌詞。網民在YouTube看完新歌MV，只要指尖向上一掃，完整歌詞唾手可得。但在囚的人若想要一份歌詞思索曲中深意，就只能苦等一兩星期待親友寄信，又或者自己一邊聽歌一邊手抄默寫。想起初中時好些女同學有手抄歌詞的興趣，沒想到這一幕會在獄中重現。而我也試過在聽到一首很喜歡的歌後，於電台每次播出時便立即拿出紙筆，以速記方式記下數句歌詞，斷斷續續一星期終於成篇，頃刻滿足之感油然而生。
正因為牢房裏的一切都得來不易，所以是會格外珍惜聽到某首歌或某段字觸動內心的每個瞬間。還有另外一件很滿足的事，就是在月初時唯一一次一口氣在叱咤903聽到柳應廷「重生三部曲」《狂人日記》、《砂之器》及《人類群星閃耀時》，相信不少人也習慣這樣連續聽三首今年同系列的派台作，但對牆內的人實在是可遇不可求的時刻。
又，據說不少人在這個月裏也在社交媒體張貼自己一年來在串流平台上聽得最多的十首歌，雖然我無法這樣紀錄，但回想這十二個月聽着歌的夜晚，我猜可能當中所花的時間超出在囚前生涯聽歌的總和也不足為奇。從歲首到年終的動盪與變遷不斷，關於如何面對面目全非的家園、關於個人在新常態裏如何自處、關於未來還有甚麼可以把握，在這裡闡述甚麼大道理，怕只會有種泛泛而談、不著邊際之感。比起提供某些斬釘截鐵的答案，我還是想跟你們分享「2021年我最喜愛的十首廣東歌」，願能憑歌寄意，在艱難當中互勉：
10：C All Star 《沒明日的恐懼》
「來為這未來好好紀錄／和明日再見今天繼續」
歌曲比起文字作品是更會勾起一個人的記憶。到今天再讀歌詞，仍會記得初初聽到這首歌時正值夏天的辭職及解散潮，總覺得歌詞意境離奇地切合派台那刻的時局。劈頭首句述說失去預算及天降災難已聽得7、8月的我坎入心頭，一句「何日清算未卸下的罪」，頗能勾劃得出那份末日感。但仍提醒著人們在失卻當中可作一個紀錄及見證，靜待轉機。
9：Per Se 《孤獨之塔》
「世界變冰天雪地／尚有你我塔尖內外惦記／夢裡是你／你與我分天隔地／同渡寂寞始終都算運氣」
以童話故事為背景，亦是另一首同樣易於代入當下困境的歌曲，特別對在囚的人感受尤深。因歌詞正好述說被禁錮一人的苦況，與另一人被分隔於兩處不能靠近對方的痛與哀愁，歌詞以「痛苦盡頭可以撐過明日」作結，也是牆內無數人們的心聲。
8：周國賢 《塵世美》
「赤子心才是寶／以天真筆法匯出這生初稿／莫怨坊間所欠沉默地填補」
世間變得越加荒誕，不讓初衷動搖的成本日益增加，或說當《美麗新世界》著作的橋段已能用作隱喻城市的變異之際，怎仍相信真的「新世界美麗在前途」是很不容易，但小克所填的詞依然帶來安慰，再見不到光明的失落或在囚時怨東怨西輕而易舉，所以考驗的是於改變不到世界時，不讓世界改變我們前年曾有的心智，顯然延續了《Children's Song》。
7：黃妍《天光前》
「天一光／請你戴上一起擁抱的暖／天光多傷痛挫折／亦盡力生存」
十首挑選的歌曲裡，大部份都帶著惋惜或沈重，這首應是最輕快柔和的一首，也是聽著煩惱感會一掃而空的歌曲。黎明前的黑暗必然是最黑暗，在抱有愁緒是留有對天光的期盼，是很重要。（叱咤我有投佢，可惜沒記錯的話在十四強出局）
6：ToNick《離散序》
「深知花好但花缺難避免／來來去去／人總要經歷散聚／有一天再相見」
去年在囚前最喜歡他們推出的《鬼滅之日》，到今年的移民潮成為成為城中熱話時，離散和重逢成為不少報道及作品的關鍵詞，而這首歌正式在此背景下推出，有著一句「風中飄過了灰煙／回想起低窪中並肩」，應是坊間同類題材派台歌裡唯一有扣連到那時所有的共同經歷，也可能是分割於牆內外或兩地情侶或夫妻的心聲。
5：C AllStar 《留下來的人》
「即使費時一點／即使快樂不輕易／最後仍可遇見」
極遺憾入不到叱咤五強，算是最切合幾個月前一批批港人在離境大堂送別移民親友的時代曲，面對著離別的痛與不捨，相信很多香港人也有莫大感受。或許重點不是去或留，而是在選擇去留以後，視乎每個人跟香港人的公民社會又怎樣的聯繫，留下來的人也值得被賦予更深厚的意義，尚能對未來抱有期待。
4：岑寧兒《勿念》
「也不知／怎麼變遷／就憑默念的句子／如此說／如此不要說／當一切也都過去／可再見」
在今年好幾首關於移民及離別的歌曲裡，最刻骨銘心的應該是這首，可能是因為歌詞來得到肉，對在牆內每晚握筆書寫的人來說，聽到「靠於窗邊聽雨天／望著難落墨的信紙」一句會特別觸動，這個年代仍在歌詞觸及信件的廣東歌也是很罕見。雖說不是身處異地，岑寧兒以其獨有唱腔唱出「如果說／如果不要說／始終我也適應了／不抱怨」及 「遙遙無期／何時再見／那裡每一個」，傳入耳中是有感到揪心，亦屬在囚一年的心聲。其實《風的形狀》也相當高質，但那是著墨多點在出發前對未知的期盼，相比之下這個觸及思念之情，就叫切合當下心境。
3：麥浚龍 《彳亍》
「為了知生存過不生存過／很想在雨點崩裂時／去過／聽過／華麗與沮喪」
周耀輝填的這首歌，雖則在電台較少聽到，但卻是相當有深度，歌詞觸及到人存活於世上的意義，其實正正是一個在囚不時會思索的問題，於追憶過去及想像未來時，總會在詰問自己昔日所做的，及幻想未來想做的每件事有甚麼意思，尤其是在創立學生組織至今風風火火的十年以後，卻會反覆檢視當中存在的價值。全首歌裡最喜歡的一句便是「很想到無邊搜索／然後與歲月摔角／善惡多／生命更多／味更多／道更多／路更多」，或許人生的其中一重意義便是在有限的年月體察及感受這個世間更多，不論順境或逆境，美好或醜惡，只要曾經有著各式各樣的經歷及過程存在過，都是人生成長歷程裡不枉過的憑據。
2：藍奕邦 《生》
「深呼吸當復仇／血與汗我還有／天尚在人依舊／將風骨雕刻浸我心頭（等一天我還我自由）」
人生到底是為追求甚麼，為了想追求的該去割捨甚麼，付的代價又是否承受得起，可能是前年以來不少人切實面對的糾結，不論是物理上及公民社會這兩個層面的香港思索去留都曾有這樣的思考過程。在藍奕邦填的詞裡呈現了追求生活與追求生命的差別，把那份找尋生命而不甘於平凡過活的掙扎勾劃出來，如欲有生命當中更高層次的追求，難免有著難以形容的苦澀要經歷，那到底在想王生活抑或生命之間該如何處理，歌詞末段也給了個啟示：「若然生活純粹為求個平凡／為何悸動仍可充斥人間／若然生活無生命才很悲慘／尚存一念也要貪」。
1：柳應廷 《人類群星閃耀時》
「便停步／忘掉明哲靜禱／悲憫中鼓舞／困惑中迷路／才驟覺樂與苦原自創造」
以納粹之下流亡離國作家的文學作品名稱，訴說人類在宏大歷史裡的渺小，卻依然在昏暗的黑夜裡等待燦爛到來的一刻，或許與這個城市及我們自身做每個抉擇的拐點或分岔口裡都說不準什麼，把「物語三部曲」及「重生三部曲」前兩首的元素融入歌詞的部分也道出了那種拉扯，但至少存在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殞滅時分秒／看人類即使渺小／誰在說我愛你那刻／情存萬有才是美妙／照耀恨不了／再恨仍照耀」的一段都是在囚親身體會身不由己的困惑裡會透射出的願望。在牆內度日不期然會思索尚擁有甚麼或目睹一年來失去了甚麼，在一年來儘管不同人於自身、面對社會及世界也承受巨變，但我選擇相信那份維繫人的bonding不會被磨滅，這已足夠支撐我們熬得過未來幾年的艱辛。
關於2021年的變異與動盪，這十首廣東歌都道出了自己在牆內經歷重重的心聲，就著離散、恐懼及面目全非的新常態，不意外地我們在接下來一年依舊不能迴避這些課題，但也毋須執著於無能為力的狀態不斷糾結。只要把那份心力放諸己身，便會漸漸參透到怎去鍛鍊那份人性，不被股不可逆的壓抑氛圍壓垮自己，得以好好自處，再跟同伴前行，這個學習其實放於公或私也同樣適用。
補上一句遲來的聖誕快樂，希望每個人也能於現在或不久的將來跟所愛的人歡度佳節。來年儘管依然面對許多不確定，仍祝願各位新年平安。雖然看不到，但一月一日我也會用收音機跟牆外的人們一同停叱咤頒獎典禮。（P.S. 今年聖誕電台終於不會狂播《Lonely Christmas》，對在囚的人來說絕對是好事）
【2021年我最喜愛的十首廣東歌】
柳應廷《人類群星閃耀時》
藍奕邦《生》
麥浚龍《彳亍》
岑寧兒《勿念》
C AllStar《留下來的人》
ToNick《離散序》
黃妍《天光前》
周國賢《塵世美》
PerSe《孤獨之塔》
C AllStar《沒明日的恐懼》
黃之鋒
2021年12月20日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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