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解读《江渭清回忆录》
说到江渭清,上了年纪的江苏人熟悉,中年以上的江西人多少也熟悉一点。不过江渭清他对江西可没什么好印象,因为当他1974年底重新出来工作时,身为江西第一书记的他,竟然屡次遭到江西的造反派攻击,这种现象在其它省份、在很多老干部已出来工作的七十年代是不多见的。记得1975年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南昌市街头贴满了“江、白、黄不倒,江西革命搞不好”的大型标语。江当然就是指江渭清,时任省委第一书记、省军区政委;白是白栋材,时任省委书记、黄是黄知真,时任省委秘书长。据说真正掌权的是一个名叫陈昌奉的人,此人在长征时曾任毛泽东的警卫员。江渭清从1953-1967年,一直担任中共江苏省委第一书记。
高华先生认为,在五、六十年代,华东地区的几个省委第一书记在全国一直比较活跃,江渭清是知名度较高的一个。对于省一级“第一把手”的任用,在毛泽东的“领导学”中始终占据中心地位。毛泽东与华东地区的几位省委第一书记早在红军时期均已相识,与主政浙江的江华等相比,江渭清虽与毛泽东渊源较浅,但是江与毛的老部下谭震林关系密切。谭震林与毛泽东有极深的历史渊源,数十年深受毛的信任。1952-1954 年,谭震林实际主持中共中央华东局的日常工作,是华东地区最具影响力的领导人,江渭清作为谭震林的部属,也相应得到毛泽东的信任和重用。毛泽东一向偏爱华东,五、六十年代几乎每年都来江浙。在毛泽东视察江苏期间,江渭清与毛接触频繁,得到毛的赏识。江渭清主政江苏,一向以稳健为原则,然而做事谨慎的他,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却差一点栽了下来。1957年7 月上旬,毛泽东不辞酷暑,来到以“火炉”闻名的南京,亲自为抓右派找部分省、巿委第一书记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雷霆震怒,对江渭清不在省委常委内部抓右派大发怒火,据江渭清回忆:毛主席问:“你们江苏省委书记、常委里头,有没有右派?为什么不反?”我回答说:“主席啊!哪个人没有几句错话呢?您老人家说的嘛,十句话有九句讲对,就打90分;八句话讲对,就打80分……”毛主席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顿时生气起来。他拍着沙发边的茶几,说:“你到底反不反右派!”江渭清以当事人身份的这段描述,将毛泽东当年的神态生动地呈现在今天的世人面前,这是迄今为止,极少的近距离反映毛泽东在反右期间行为的珍贵文字。毛泽东为何以“一党之尊”和“一国之尊”的身份,直接干预一个省委内部的反右派运动?毛判断江苏省委常委内部有右派的依据是什么?江渭清在他的回忆中均无交代,也没有提供任何有关地方干部给毛“打小报告”的线索。毛泽东的判断究竟是源于某种理论推论,还是起于一时的兴之所至,从江苏的事例看,似乎两者兼而有之。1957年夏,就在毛泽东赴南方推动反右运动之际,北京已开始大抓党内右派,但是在中央与国家机关的党内正副部级的实职高干中,尚没有大抓右派。这或许使毛泽东有所不满,希望从地方领导干部中抓一批右派,以证实自己“党内外右派配合向党进攻”的论断。然而,江渭清的圆熟帮助他避开了毛泽东的进攻。据《江渭清回忆录》记载,当时他是这样应对毛泽东的:“要反右可以,请您老人家下令把我调开,另外派人来。因为是我先”嘛!您先撤了我,让别人来反“。听我这么表态,毛主席倒消了气,说:“那好嘛,你就不要反嘛!”他还带着幽默的口吻说:“渭清啊!你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回答说:“主席啊!我是舍得一身剐,要为您老人家护驾。”上述的一问一答,颇真实地反映了五十年代毛泽东的精神面貌。经常有意无意以“皇帝”自居的毛泽东,在特殊情况下,也有纳谏的“雅量”,但是,关键要看是谁进谏、进谏的态度和涉及的问题。江渭清态度恭敬,虽有口角顶撞,然而其私心只是为了保护部属,毛对江渭清向有好感,知他绝非蓄意抗上,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当场抓住他不放了。然而,毛的大度并不表明他可容忍对自己权威的任何冒犯。在主持召开了全面部署反右派的青岛会议后,毛泽东派出了反右钦差大臣彭真和康生,分别坐镇南京和苏州,具体指导江苏的反右运动(康生指导江苏反右运动一事,在《江渭清回忆录》中被略去)。彭真与康生各自负有不同的任务,彭真的使命是督导在江苏省委内部抓右派,康生则是负责在江苏文艺界抓右派,对于这两位直接由毛泽东派出的中央大员,江渭清的反应也相应不同。彭真在中共八大以后地位上升,其实际权责近似党的副书记。彭真在来宁前,毛泽东曾当面交代说:江渭清“右”,但是毛又要彭真个别向江渭清打招呼,表明他并非有拿下江渭清之意。江渭清极为聪明,他请求彭真在江苏省委常委会上讲话,传达毛泽东对自己的批评。彭真当着在坐的常委不好明说,只是含混问道:“江苏为什么不打右派?江苏有没有右派?”面对彭真的指问,江渭清回答:“有右派啊!不过我还没有发现。”江苏省委内部的反右运动,最后以批评几个厅级领导干部的“右倾”而最终过关。在反右运动中,江苏省委常委和各地巿县主要领导中没有抓一个右派,这全依仗江渭清的保护,这也说明,即使在党内高压气氛浓厚的年月里,省一级地方领导人在执行北京政策的过程中,仍有一定的弹性活动空间。对这个活动空间宽严尺度的掌握,往往取决于第一把手的个人意愿和态度。与江苏情况形成对照的是,由江华任第一书记的浙江省,把省长沙文汉和其妻陈修良(时任浙江省委宣传部长)双双打成右派;由曾希圣任第一书记的安徽省,把省委书记处书记李世农也打成了右派。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江渭清当年所要保护的仅是党内各级领导干部,知识分子和一般干部则不属这个范围。康生坐镇苏州查办右派所获的“战果”是揪出了一个名曰“探求者”的右派集团。“探求者”是由一些江苏青年作家在1957年春自发组成的文学社团,仅存在18天。据长期担任江苏省省长的惠浴宇回忆,当时江苏省委曾召开常委会专门研究对这批人的处理问题,尽管所有的常委“没有一个不想保他们的”,省委宣传部长俞名璜甚至“说着说着,眼泪汪汪”,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保得住”,这批青年作家全部被打成右派。《江渭清回忆录》称,江苏省一共打了13,349名右派,占全国右派总数的2.4%,属于全国打右派比较低的,若从江苏人口看,比例更低。事隔四十年后,江渭清对此承担了自己的责任,他为此“一直内疚在心”。毛泽东在反右运动中开启了对地方工作直接干预的闸门,毛的干预的无序性和强制性,逐渐成为北京与地方关系中的显着特征,使得地方领导人对北京的依赖进一步加强,地方领导人与北京的关系更趋复杂。
毛泽东对江苏的又一次直接干预发生在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这一次毛看准了江苏省委书记处书记刘顺元,认定他是一个老右倾。刘顺元何许人也?他是八十年代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大革命时期入党的老党员。然而,刘顺元在党内的命运却坎坷多舛。1945年秋,八路军出兵东北,刘顺元担任中共旅大党委领导期间,因不满苏军扰民曾提出异议,被苏占领军指名要求调离。彼时中共倚重苏联,刘曾因此受党纪处分。1953年,刘顺元调入江苏,任分管农业的书记,并曾担任过江苏省委常务书记。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兴起后,刘顺元对浮夸风多有尖锐抨击,他曾公开批评时下尽多“三六九干部”和“风马牛”干部。“三六九”者,指嘴上高唱“三面旗”、“六亿人民”、“九个指头”。即成绩为九个指头,缺点为一个指头,此为毛泽东所创的名言;风马牛者,指顺风转舵、溜须拍马也。刘顺元这番切中时弊的名言不胫而走,竟传到毛泽东那里。毛在打倒彭、黄、张、周后,一不做,二不休,正待将所有敢于表示异议的干部一网收尽,于是,刘顺元成了撞上枪口的靶子。1959年10月后,江渭清与省长惠浴宇接到中共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传来毛泽东的指示,其意是江苏还有一个“老右倾”刘顺元。究竟如何处理钦定的“老右倾”刘顺元,现在真正成为江渭清最棘手的难题。中共党内在1949年后,毛的指示对于全党是绝对律令,凡被毛钦定为“坏人”的干部,在经过一定的组织程序后,重则削籍入狱,轻则贬谪基层,除此之外,似乎再难有什么其它的结局。反右倾运动期间,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张恺帆就因解散了一批农村公社食堂,引致毛震怒,而被当地领导人打成“反革命”投入监狱。据惠浴宇回忆(在《江渭清回忆录》中对下述细节略去),为了商讨如何应对来自毛泽东的直接压力,江渭清与惠浴宇相约,在南京巿郊的高级招待所中山陵五号的草坪上,“搬两把藤椅,避开闲人,从早晨直谈到暮色苍茫”。在“全党上下噤若寒蝉”的大气候下,江苏省两位主要领导的意见完全一致:向柯庆施求援,全力保护刘顺元。经过江渭清的力保,柯庆施默认了江渭清的要求。此时已是1960年后,大灾荒已成为明摆的现实,毛泽东似乎已无兴致再抓“右倾份子”,刘顺元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江渭清在50年代后期两次为了保护部属顶住来自于毛泽东的巨大压力,事后仍然做他的省委第一书记,除了毛泽东对他一直保有基本信任外,还在于江渭清在重大政治问题上始终严格遵循北京的路线。1959年庐山会议后,江苏省有个别地区自发实行包产到户,江渭清一发现,便立即予以禁止。1959年10月13日,中共中央曾向全党批转江苏省委《关于立即纠正把全部农活包到户和包产到户的通知》(《江渭清回忆录》对此略去不提)。故而,即使江渭清少抓一些右派、右倾份子,也不成其为问题。江渭清作为一个深谙中共政治生态学的地方大员,在毛时代的政治惊涛骇浪中,逐渐练就一套生存之道。1961 -1962年上半年,当包产到户之风从江苏邻省安徽刮起后,江渭清按兵不动。1962年夏,安徽省在李葆华主持下,甄别了一批195 7年的右派,江渭清还是观望。当毛泽东于1962 年8 月在北戴河发起反击时,很有资格充当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左派角色的江渭清,却无意去抢那顶左派桂冠。江渭清这种稳健、谨慎的从政性格,使他在1964-1965 年新一波的政治风浪中再次站稳了脚跟。
文章已于2019-12-1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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