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6日星期日

高尔泰:感激命运(代序)



左起:高尔泰、王若水、刘宾雁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张伟国摄)


生活不安定,又怕热闹,没过过生日。五十、六十,都没庆祝。今年满七十那天,很偶然地,在桑塔菲附近的高山上度过。寥寥长风,莽莽奇景,感到是最好的庆祝。和小雨谈起一些往事,我说,假如我现在是一个婴儿,或者是一个婴儿的病危的母亲,对于自己的、或自己死后孩子所面临的如此人生,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恐惧。现在都过来了,能不感激命运?

何况除了活着,还有更多。更多之一,是意义的追寻,化作了文字。早年冒这个险,是因为心灵需要。窒息感迫使我用手指在墙上挖洞,以透一点儿新鲜空气。空虚感迫使我盗窃党产,想偷回一点儿被夺去的自我。机会很少,“作品”更少。字迹是赃物罪证,保存比写作更难。少而往往失去,常不得不从头来起。能有这些残余,确是命运的恩赐。

但是,只是我个人的幸运。许多比我优秀的人们,已经消失在风沙荒漠里面。尸骨无存,遑论文字?遑论意义?从他们终止的地方开始,才是我对于命运之神的最好答谢。但是走到这一步,脚下已没了路。坦克当前,铁窗断后,一切又回到零度。

流亡十几年,漂泊无定据。海洋郡日夜海风松涛,烦透了古典主义的宁静。偶住纽约,受不住钢骨水泥森林里那份现代主义的机械、效率、以及结构性的刚硬与冷峻。拉斯维加斯红尘滚滚,白天黑夜理性非理性大街上和高楼里都很难分清。无数流动交织的边缘,叠现出后现代主义模糊的面影。但是解构的语境,解不开“轻” 的沉重。总是在寻找意义,看到的却只有霓虹。烟花万重后面,是荒凉无边的太空。

十几年来,眼看着人类失去好几百种语言,地球失去好几万种生物,新世纪与第三波恐怖主义同来;眼看着同情心、爱和被爱的需要、对自由、正义和更高生命价值的渴望等等,也在和森林草原冰川矿脉等等同步萎缩;眼看着专制政权黑帮化,知识分子宠物化,文艺学术商业化,生化核弹普及化;眼看着欧盟要卖武器给中国,北大清华学生们敲锣打鼓为“911”欢呼,以骁勇剽悍着称的“高丽棒子”齐齐俯伏在一个无赖的脚下;善良温柔的阿拉伯妇女为了扞卫自己的石刑、面罩、和无权地位,而争当人肉炸弹……我只有惊讶。

瞪着惊讶的眼睛(显出智力的限度),看世事如魔幻小说。看自己的过去,也觉得像是梦游。在党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的全部经验、知识和观点,都局限在一个狭小闭塞的范围。没有书籍,没有信息,没有朋友,独钻牛角。在许多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如因果律,质量不灭定律,历史不会倒退,真理只有一个,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等等一再被证明是不正确的以后,还在以天下为己任舍我其谁,还在“以为真理在手,不由别人分说”(某人的批评,现在我认同),非梦游而何?无知是内在的黑暗,引导我在外在的黑暗中摸索,非梦游而何?

梦醒时分,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混沌。知道了我借以呼吸的“有序”,很可能是自欺欺人的童话。在核恐怖平衡的钢丝绳上,随着无数人类从未经验的事物如反物质、隐秩序、基因工程和所谓“文明的冲突”等等进入“视野”,我发现自己由于定向思维的宿疾,有一种结构性的软弱亟需克服。面对无序的世界,又感到呼吸困难。不在矿井下,不在上访村,也还只是,我个人的幸运。孤蓬绕天涯,无力正乾坤,到底总是一份,不能忍受之轻。

写作“寻找家园”,又像是在墙上挖洞。这次是混沌无序之墙,一种历史中的自然。从洞中维度,我回望前尘。血腥污泥深处,浸润着蔷薇色的天空。碑碣沉沉,花影朦胧,蓝火在荒沙里流动……不知道是无序中的梦境?还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毕竟,我之所以四十多年来没有窒息而死,之所以烧焦了一半的树上能留下这若干细果,都无非因为,能如此这般做梦。真已似幻,梦或非梦?果真无序,哪有命运?我依旧罔惑,只能听从心灵的呼声。

听从心灵的呼声,是不问收获的耕耘。不问不是不想,凡事不可强求。现在和同龄人沟通都难,遑论与E世代新新人类?遑论从难友们终止的地方开始?在这网路眼花缭乱,声、光、色、影像飞旋,“文化消费”市场货架爆满的年代,在这信息滔滔,文字滚滚,每天的印刷品像潮水一样漫过市场的日子里,我一再嘱咐自己,要写得慢些,再慢些。少些,再少些。

想不到《寻找家园》能在大陆出版(要感谢徐晓女士和林贤治先生的努力)。想不到虽然经过删节,还能得到那么多陌生的知音。特别是,年轻一代的知音。“自由鸟永不老去”“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都是莫大鼓励。最使我感动的,是余世存的两句话:“原来高尔泰就是我呀,或者说我们都是高尔泰。”奴隶没有祖国,我早已无分天涯。团体使我恐惧,我宁肯选择孤独。在流亡十几年之后,听到遥远故土新生代的这些话语,我依稀触摸到了“祖国”一词的深层含义。也许焦土下还有普世价值的地脉?也许其浸润所至,无不是沟通的渠道?

尽管如此,朋友们建议我结集旧文,出个集子,我仍然有些犹豫。且不说参照系已几度更换,旧文也有其本身的问题。五七年发表的两篇,是我的地狱之门,改变了我的一生。但毕竟太不成熟,翻出来做什么?五七年后的写作,都是偷偷摸摸的勾当,匆忙潦草,深藏若虚。后来发表时,穿靴戴帽绕来绕去,擦边球打得云山雾沼,谈何文章?例如针对不把人当人的国情,写了篇《关于人的本质》。说人是目的不是手段,是主体不是工具。两万多字的形而上,进去了找不着北。《美是自由的象征》、《异化现象近观》……都有这个问题。那种说了像是没说的文体,本应当和那个产生它的时代一同消失。翻出来做什么?

一位台湾诗人来访,说要收集评论,出本书,给我庆祝七十。不值当,我谢绝了。翻印旧文,如果是为了存档,也同样的不值当。现在查资料易如反掌,无需送货上门。书是给人看的,可看才值得出。旧作有上述问题,但还是有可看之处。读那份灵魂的颤栗,自己有一份馀痛。本想趁这次重印,全部删改一遍。但没时间,只动了一部分,就感到吃不消了。(例如《象征》一文,是一个简单的三段论式:1,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2,人的本质是自由;3,美是自由的象征。前两段在《人》文和《异化》文中都说过了。重复的地方很多,一经删除,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动的只是文字,观点一如既往。太不成熟的,“过火”通不过审查的(如 “答〈当代文艺思潮〉社问”,《和温元凯的对话》等,发表在相对宽松的时期,现在已显得过火。)就不收入了。收入的,也只能是老样子了。和海外发表的部分(散文《寻找家园》)放在一起,风格廻异。一位朋友说,前者“咬牙切齿”,后者“云淡风轻”,像“换了个人。”

这是事实。但只是事实的一面。在海外发表的其他文章,如《拒绝遗忘》、《音调不定的号角》、《民族主义——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事实的另一面。这方面大约八九万字,很想收入。但如果收入,这本书就休想在大陆出了。我虽人在海外,文章都还是为大陆写的。为能在大陆出,不得不放弃一些。能放弃的,至多也只是文字。那些从我们这一代人生命深处生长出来的东西,已没有可能连根拔起。

我们这一代人,好像是被仇恨喂大的。刚一出生,就遇上日本侵华。还没长大,又受到暴君奴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命运﹐在在为我们提供能源,使我们燃烧如火。这火在超高压下凝固,在超低温下冻结﹐干硬如铁﹐支撑着我们的脊粱和膝盖﹐使我们得以,在非人的处境中活得象个人样。但是像个人样,也就是同非人的处境----我们的故乡----的疏离。偷越国境,只是外在流亡的开始。在那之前很久,我早已在内在流亡的途中,把一切都看作了异乡。

逃亡前,曾到我的出生地高淳看望姐姐。在那个安置拆迁户的公寓楼里,她指着邻家堆满破烂杂物的阳台上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告诉我那就是五八年监管“阶级敌人”的民兵队长,直接虐杀我父亲的凶手。可能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看不清帽沿子底下阴影中的脸,只看见胸前补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滩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的枯瘦如柴的手。但是仅仅这些,已足以使我对这个人的几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支点。同时,我也更远地漂离了,那片浸透了血与泪的厚土。“云淡风轻”,无关价值判断,更不是宽容妥协。宽容妥协是强者的特权,弱者如我无有。

出书的事,一拖再拖,让我的朋友和代理人徐晓着急,我很抱歉,也很不安。摊子收不起来,只能就这么交给她了。具体如何安排,一概由她处理。书稿能由如此杰出的作家和编辑徐晓来处理,也是我的一份幸运。

总是幸运,感激命运。

1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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