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7日星期六

李子壮:岁月的反思

 桑尼研究 大风网站 2020年01月10日
作者 | 李子壮
摘自《參閱文稿》No.2019-18

在陕北插过队的人,往往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对于自己曾经以多种方式贡献过青春的地方,说坏,不忍;说好,不愿;因此,凡对大事物的评价,还宜用老子的一句话——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以我个人的亲身体验而论,在陕北插队的这批知识青年,主要是实践了"很有必要"的那个指示。毛泽东同志曾经对知识青年问题做过三次公开的指示,20世纪50年代是"大有作为",到了1968年就变成了"很有必要"。到了1973年,居然成了"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了。这三种不同风格的最高指示,反映了他老人家三种不同的心境,应该说是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最好的"描述",再加一句,都是多余的。

(一)

    陕北这个地方,是个老区。老区大都具备两个特点:一是很难找到"阶级敌人"。1936年就进行过土改,到1969年的时候,够上划富农线的都是凤毛麟角。这就使在城里随便"横扫"一下,就可以找出一批"阶级敌人"的红卫兵颇为失望。另一个特点是贫穷,干一天也就是一两毛钱。因此,对于知识青年讲,还是"吃饭的问题最大。"插队第一年,我们就发现越穷的地方的粮食,越难吃进肚子。陕北种的是五谷杂粮,细说起来不下20种,凡我们勉强会做的饭,都是数量极少而又好吃的,凡我们不会做的饭,却是大量的。比如豆面,那是要会配、会磨、会做才能好吃。直到我们离开陕北,大约也没有人学好做饭的全套本领。好在这件极复杂的事情,被我们用现代智慧一举解决了——我们雇了一个老百姓给我们做饭。开始是一个男的,后来考虑不经济,就雇了一个婆姨,一天我们划给她五分(工分,下同)。这是一笔两利的劳务交换。我们自己留一个人做饭,男生少挣十分,女生少挣七分,不仅质量难以保证,而且还一律拒绝批评。这位婆姨也极高兴,因为她可以挣到两倍于其他婆姨的工分,同时免去了日晒雨淋之苦,成为一个完全的女人。但这种现代智慧当时受到了几乎一致的批评。老百姓有人说我们像"地主"雇工,邻村知识青年则认为这样不符合自力更生的原则。但我们无丝毫悔改之意,因为肚子告诉我们,这种做法是完全正确的。

(二)

    我插队的延川县,大都是川地。比如我所在的关庄公社,就叫清平川。实际上就是一堆土山夹着一条河,河岸到山脚就叫川地。在这里受苦(陕北讲"受苦"就是"劳动")主要靠腰腿的力量。胳膊的力量还在其次。当然,如果你想当个石匠,又另当别论。在这里干活体力消耗极大,但只要吃饱肚子,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普遍水平而言,陕北老乡干不过知识青年,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孩子太多,吃得太差,并且缺乏爆发力。

我左右两人,只比我小一岁。左边的这一位,和我同年入伍,在141师服役。后复员。2005年于关家庄——这就是城乡差别。


劳动真正"难活"的地方,在于它的无休止而且无效果。地越种越薄,生存环境越来越严峻,衣服补丁越来越多,而箱子却越来越空。一句话,在人口激增的情况下,简单再生产的维持都发生了困难。像我所在的关家庄,连推磨的驴都要抢,可见到了什么程度。

    条件好一点的生产队,也有用毛驴驮粪上山的。我有一个同学叫王如骥,赶驴上山的时候,揣着一本《唐诗一百首》,一边赶驴,一边吟诗,在我们分手时,他起码会背三四百首诗词。但奇怪的是,他后来成了一个化学教授。也许他把化学元素表也编成清平乐之类的词牌了。

(三)

对于我们这批知识青年来说,邢燕子、董加耕与我们不同。因为时代不同了,插队的方式也不同了。他们是属于"大有作为"的那一批,我们则属于"很有必要"的这一批。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所积累的就业困难而上山下乡的。这批知识青年,成了第一个承担文化大革命后果社会群体。刚到陕北时,我和许多同级的同学也就十四五岁,如果是在1936年,我们是红小鬼,如果在1986年,我们是童工(农),可在当时,我们不明不白的成了"黑十类"。即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臭知识分子、知识青年。

但是,这批知识青年中还是有不少人在陕北做出了令人惊诧的业绩。但凡做出成绩的,好像都不是"邢(燕子)侯(隽)"模式。比如我们村的孙立哲,在老百姓中那简直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但的确是无照行医,为现代法律所不容。今天回顾,仍称得上是丰功伟业。到关家庄看病的人多到把我们村吃穷的地步,堪称"空前绝后"。为何?一位老百姓讲到了本质:这个医生爱穷人。也有生产队长当得好的,那也是搞多分自留地、小包工、瞒产私分、掏互地等违反政策的事情,只不过公社不愿和知识青年发生冲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下乡第一年(1969年)很乱,集市上一伙一伙的知青打架抢劫,有的还兼职做小偷,北京的土话叫"戳份"。抢劫的主要对象也是知青,但对女生好像比较宽容,但换了一种方式——"拍婆子",搞得在回北京的一路上提心吊胆。1970年以后逐渐好起来,除了政府抓了一些人外,主要因为知青抢知青解决不了吃饭问题。这种建立在城市基础上的聚众行为本身是不能存在于农村环境的。后来风气为之一变,知青之间变成相濡以沫了——一直到现在。

    从文化革命到插队,不少人悟出了一条道理,从兽进化到人,其过程漫长到几百几千万年,但把人变成兽,却很容易。只要煽点情,点把火,再打碎饭碗,那就可以了。当普遍的被剥夺的意识成为社会心理,人们感到命运不可捉摸而又有失公平时,流氓就会成为社会的领袖,破坏将成为行为的准则,社会的偏见与漠视收获的是知青对当时社会秩序的破坏。

(四)

陕北这个地方,知识青年在农业上是很难大有作为的。因为当时的农村生产水平维持简单再生产都很困难。即使搞一些类似"9.20"之类的科学技术的应用,产量虽然可以提高,但谷贱伤农,是无法积累出改造农业的资金的。传说有位延长县出去的省委书记,看到家乡依旧,曾说过:"谁把我们村搞上去,我给他个县委书记干!"但重赏之下"无勇夫",面貌依旧。所以知识青年往往在知识水准较高的非农领域做起事来。成为农村中的非农成分,如赤脚医生、民办教师、各种机手(拖拉机、柴油机等)。总之,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有待发展的岗位上,知识青年干得还是不错的。

    农村中还有另一种岗位知识青年比较活跃。说好听一点是公益性岗位,说不好听一点,是得罪人的岗位,这不是由于能力,而是处于"第三者"的位置。陕北当时有几句民谚,叫做:"得罪书记政治犯,得罪队长茅粪担,得罪会计秋后算,得罪保管斗量偏。"当地的干部有时身在关系网中,处理问题也困难,所以知识青年就充当裁判的角色。什么邻里纠纷,什么撵猪罚款,什么惩治小偷,多由知青出头,反正这批人一不懂人情世故,二不知历史恩怨,三不清楚得罪人后的远期效应,四也可以满足一下使命感。这也是陕北农民的一种用人之道吧!


    但知识青年决不可能成为农民的领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真正能使山河变色的人物只可能来自农民本身。如陈永贵、禹作敏之类。而在陕北实际上只有跳出农业这个圈子才能使农村真正富裕起来。但很可惜,当时还不懂这个道理,懂了也很难做到。但是使知青个人富起来的办法实际上倒是非常多,但这又不能使知青兴奋,因为在那种条件下成为先富的人,不仅为自己所不屑,也往往是要被千夫所指的。

(五)

陕北知青的文化现象很有意思。其中之一是肚子越饿越对"屠龙之术"感兴趣。文化越到消化不了的地方,它还愈加神气起来。当时有不少人以"身无分文,心忧天下"以自耀,点灯熬油看什么黑格尔,康德,莎士比亚,莫里哀之名著;还有些油印传抄各类"首长讲话"的,时不时地探讨一下"重大的"理论问题,例如,共产主义能不能在一国实现等等。这似乎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文革的遗留,越是个人生计难以解决的地方,个人越喜欢把自己和社会联系起来,尤其是在理想与现实有极大冲突的时候。因此,当时许多知识青年对社会运行的希冀不是"战争",就是"革命",——一种能使自己脱离当前状况的社会冲突。

另一种文化现象,就是拼命地学数理化,进度极为神速,半个月学完一本《平面三角》是一种极为平常的速度。(忘的速度也不慢)1977届、1978届大学生中的学习狂热,只不过是知识青年学习状态的一种继续。

陕北知青当时和外界联系的一个重要的渠道是广播。报纸全部都是"晚报"。一来就是一个星期的,并且是一星期以前的。因此,听广播成为一种习惯。陕北收听广播的效果很好,很多台都可以收得很清楚。包括"美国之音"。我们就曾经在"每日音乐会"的伴奏下抱着磨杆推过玉米。好像也没有受什么影响。也许当时太单纯了?好像也不是。大约是因为美国人对中国知青的认识水平还停留在"民国时期"吧!

    这就是陕北的知青,一方面在为谋生而"受苦";一方面又以自己的挣扎在编织着那成"家"之梦;一方面感到了生活的重负;一方面又对学校赋予自己的理想,抱着不让其破灭的希望;一方面在诅咒命运的不公;一方面又在希望这只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一种磨练。

(六)

那时,有些报纸上经常刊登知青的"典型经验",这些经验大都一个主题,就是如何把知青变成农民,变成农民的就大有作为了。那年有些知识青年提出了"扎根农村干一辈子"的口号,由于我们爱追求个"实事求是",所以强烈地反对这种口号,提出了"扎根农村干革命,一生交给党安排"口号,重点当然在"安排"上了。我们还可以找到历史上的根据,有人提出如果毛主席当年就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能有新中国吗?在当时虽然就被斥为"不能这样讲。"但大家心中都觉得很有道理。后来我们发现,最先喊扎根的,往往是走得最早的,剩下扎根的,倒是不喊的。

插队第一年冬季,延安县不知哪个村的知识青年,发出了一个过"革命化"春节的倡议,而且马上演变成一个不许知青回家的政策。生产队极其负责,知识青年夜间行动后,还派人去追,只是岔路太多,无功而返。这种搞得天怨人怒的办法,至今想起来令人齿冷。陕北几乎每村都有几个逃兵,事隔20余年,抓知青就能手到擒来吗?要知道,对于知识青年,刻个公社的公章,那是比做吃豆面容易得多的事情。

其实,到了第二年,许多知识青年就不在冬天回家了,而改在夏天回家了,因为冬天的工分好挣,而夏收的确太苦了。这和觉悟一点关系没有,倒是可为"某某化"的春节做一注脚。

    陕北曾经有两万余名北京知青,现在还在的,不知还有几个人了。但是,知青和陕北的那种复杂的感情,也许会存在得比较久远,虽不会传代,但也是至死不渝。陕北曾经是中国的希望,也是个人才的受"洗"地,虽不说没到过陕北,就不认识中国,但起码是认识不完整。纵观中国历史,许多历史性的辉煌,往往起事于东南,收功于西北。陕北的发达之日,才是中国现代化成功之时。而陕北的发达,更多要靠走出去,而不是靠"扎根",困死一隅。秦王不能扫六合,闯王也不会进北京。毛主席当年到陕北,第一个战略行动,是东征山西,西征甘宁青,在陕北厉兵秣马13个春秋,最后走出黄土地,赢来了全中国。回顾历史,面对现实,展望未来,会令人得到深深启示的——我们希望黄土地再度辉煌之日,正是祖国四化成功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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