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马俊亚先生著作《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三百年来,淮北百姓生活艰难,一字一句, 令人悲恻。
自古暴政都容易被人指出阙失,然而治河和漕运两件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竟然也招致一方百姓数百年无法自拔的贫穷。
说"苛政猛于虎",善政也会引来洪灾!
作者指出,为了漕运和明代皇陵,刘大夏、潘季驯等一代治水贤臣,居然以淮为壑,让滚滚黄河倾入徐淮平原。
漕运有关北方千万人口的食用,还可以说得过去;所谓"凤阳根本之地",皇陵之内并无骨骸,寝殿之中也无居人,居然以此为理由,使淮北生态完全改观。"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言念及此,深叹权力两字不可滥用。
自来研究生态变化者,可从种种角度考察其前因后果。真能如 这部著作一样,以绵密证据,找出元凶——错误的政策,如此者, 真不多见。
回顾历史,为了政权不惜工本,以致引发生态巨变者,比比皆是。
汉唐两代,都以关中为畿辅。汉代三选七徙,将关东富户豪杰一次又一次移居关中,长安四周,添了十余个城邑,这些卫星都市的人口,加上长安本身人口,使关中无法负荷,以致光武中兴不得不将首都迁往洛阳。
经过南北朝,长安常为战争之地。但是从北周以关中为基地,大量府兵驻扎关中。盛唐之时,关中人口大增,不仅有政府官员,大量军队,还有西来的番商胡贾,于是关中资源再度衰竭,武则天不得不时常就食洛阳。
更可惜者,关中树木作为柴薪砍伐殆尽,郁郁葱葱的终南山,到中唐时,树木已大不如前。关中植被流失,造成史念海先生所指陈的"河流侵蚀原地"。今天, 八水绕长安的盛况,已完全不可再见。
"周原芜芜",今日破碎不堪,这个经验,竟不为世人察觉。在今天我们又见到首都人口剧增,调动南北资源只为此一个超大都市的食用和饮水。南水北调是巨大工程,对饮用水还有补充余地,但终究救不了地下水源干枯, 河北平原下陷岂止以尺计!
即使不谈首都面临的困难,中国经济发展,全国处处都有所营建,处处高楼大厦,一片一片水泥地,夺走了农田与植被。缺少了植物覆盖,雨水不再能渗入土壤,而水泥地的反射热,又增加了许多大地暖化的温度。为了这些兴盛的表象,后代将支付无穷的生态代价。
以上所说,只是我们亲眼目及,堪为痛心的一些现象。今天国人的环保意识已比二三十年前提高不少。我想我所指出的问题,都发生在生活之中,我们是不是也对于政策的设计和运作,应当以史为鉴,有所警惕。
这部著作中,提到淮北农家长久没有男耕女织的分工,妇女似乎没有发挥她们从事副业的生产力。这种现象,值得注意。但其中缘故安在,值得推敲。副产品的市场还在,副产品生产者也在, 原料不难取得,而农户生活艰困如此,除农田生产收入外,为何男女都不能在副业中找出路?作者必有很多研究资料,盼望他另有宏文,就此问题,作出分析。
许倬云 谨序
2008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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