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衛城
出版時間:2023年8月
推薦序:送一枝梅花給國王
⊙陳國棟(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
送禮真的是一種藝術、一門巧思,因為要透過禮物收受來表達特定的意念。現在偶爾有人利用送禮的方式來惡搞收禮的一方,不過,送禮及收禮以後的答禮,根本的用意還是在培養與鞏固雙方的關係。給予禮物的一方在挑選與決定送出的禮物時,理論上都應該把對方的感受當成是最重要的考慮。只不過,價值觀因人而異、隨國而異,送禮的一方與收禮的一方想法常常會有落差,有時候這落差還很不小!
春秋時代,江南的越國派了一位名叫諸發的人到北方黃河流域的梁國出使。諸發帶著準備送給梁王的禮物—沒有別的—就是簡單的一枝梅花!負責接待的梁國臣子韓子覺得這未免太沒誠意,就跟同僚說:我來讓他丟臉丟臉吧!
只是直白地嫌人家禮物微薄也難開口。因此,一見面,韓子就另外找個理由來說嘴。他藉口諸發沒有戴帽子,就向他說:「國王有交待,有戴帽子才見,不然不見。」不戴帽子是越國的風俗,戴帽子是梁國人的習慣。我們可以想像北國天冷,戴帽子好保暖,南方的情況當然不同。可是,既然韓子都那麼欠缺體諒了,諸發就回答他說:「越國和梁國一樣,都是周天子所分封的邦國,地位相等,只是地理位置不同而已。梁國位在內陸北方;越國則偏處東南靠海之處,境內水中生物特別多。南方天暖,越國人因此剪短頭髮,紋身、穿比較少的衣物以適應在地的環境條件。生活環境與風俗習慣不一樣,穿著當然不同。我們依照本國打扮前來貴國,有何不對呢?如果貴國派遣使節到我國去,我們國王也要求使節剪斷頭髮,在身上刺青才肯見面,你們願意嗎?如果你們覺得妥當,那請借一頂帽子給我戴,好見大王;如果不是,那就請讓我維持本國的風俗。」韓子還沒想好要怎麼回答,宮殿裡的梁王一聽完就披上外衣,直接跑出來和諸發見面,同時也趕走了韓子。
梁國地處黃河流域,屬於中原文明的一環。越國則為南方臨海國家。兩國人民的生活習俗有所不同,因地制宜,各有特色。諸發一則強調兩國都是周天子所封,因此地位平等。文化氣質則各自發展,應該相互尊重。梁王聽了深深覺得有道理,就站到他這邊。
以上這個故事記錄在漢朝劉向編輯的《說苑》這部書裡。書中第十二章〈奉使〉的一篇專門講列國使臣的故事,其中講晏嬰出使齊國的那一段最為膾炙人口。至於諸發的故事,後來的討論都歪了樓,都在講送一枝梅花當禮物,恰當與否的事。文人當然說好,很雅啊!但是收禮的人,如果是你,會不會覺得少了些什麼呢?
其實,一枝梅花也可以很珍貴。在氣候濕暖的南方,梅花樹少見,開花更是難得,因此在越國說不定很受喜愛。諸發用這樣的心理去送禮,分享其所愛,用心也不錯。可是這也未免太自我了,他不是該想想在北方梁國,梅花可是千樹、萬樹,成片綻放啊!說來韓子也沒有錯呢!他同樣也只是從自己的角度看問題。好在梁王很大氣,懂得尊重他國,也懂得外交的本意,成功處理了這個事件。
越國與梁國都是周天子分封的邦國,國家的基礎是平等的。可是歷史上的國家往來,未必都是這樣。以周天子來說吧,中國境內的邦國都是由他分封出去的,中國之外的其他國家則都被當成是蠻夷,連封國的地位都不及。地球上所知的世界為天下,全天下只有一位天子,天子獨大。秦始皇以後,天子一般叫作皇帝,皇帝也獨大。從中國皇帝的觀點來看,其他國家要和中國互動或交涉,就得走朝貢的路,把自己國家的地位放低一等。
天下的觀念就是天無二日,地無二國,因此其他的國家都應臣屬中國。即使是因為失去大陸而偏處臺灣一隅的鄭經,因為尊奉早在康熙元年(一六六二年)就已經離世的南明皇帝,持續使用「永曆」為年號來印發稱為「大統曆」的曆書,以示天下仍然是大明的一統天下,頒贈給外國的禮物也就包括這一項。英國牛津大學就藏有一本永曆二十五年(一六七一年)的大統曆。當年鄭經一口氣送給到臺灣交涉的英國東印度公司代表五十本,著名的化學家波義耳因為對書中帶有的中國天文知識感興趣而取得一本,最後捐贈予牛津大學的圖書館。顯然,英國人在乎的根本不是「大統曆」所代表的天下觀與朝貢體系的概念。
乾隆五十八年(一七九三年),英國派出的使節馬戞爾尼帶了豐厚的禮物,以補慶祝乾隆皇帝八十大壽的名義前往中國,希望請中國擴大開放貿易、讓英國派遣使節常駐中國等事情。英國視中國為一個對等的國家,中國則把馬戞爾尼當成是朝貢的使節,而他的國家地位比中國低。在這樣的思維之下,英國贈送的禮物就沒有受到足夠的注意,沒有被費心看出它們的意義。
其實,在馬戞爾尼動身到中國前的三十年,後來被稱作「工業革命」的歷史大事件早已在英國發生,而其他科技進步更遠在那之前就已經開始。航海、科技與工業的進步讓英國具有擴大對外貿易的基礎,因此馬戞爾尼的國禮當中,強烈展現了這方面的成就。構成禮物的精品包括工業機具、儀器、槍砲刀劍、金銀製作的戰船模型、地圖、毛毯、馬車……等等英國的優良產品,卻沒被清廷重視。儘管交涉未獲成功的直接原因是馬戞爾尼不願完整地執行朝貢制度所要求的儀節,背後的原因也係皇帝以及近臣都不瞭解那些禮物所代表的英國國力。
假如馬戞爾尼的禮物送到中國時,在位的皇帝是康熙玄燁,而不是乾隆弘曆,故事或許會大不相同。乾隆皇帝追求文治武功的成就,也自居為一名文人,對待西方傳教士所介紹的科學,態度冷漠。康熙皇帝則不然。康熙皇帝因為對西方玻璃工藝興趣濃郁,自己就在皇城裡設了一座玻璃工廠,從事研發、製作。他也對研發琺瑯彩顏料感興趣,因此就廣羅人才、蒐集資訊,還親自帶領團隊做實驗。當時西方的奈米金(用王水鎔開黃金)技術才發明不久,就被他學來製作琺瑯彩的「金紅彩料」。康熙皇帝的態度反證了乾隆皇帝因為欠缺興趣與相關知識,因此未能評估出英國國禮內含的意義,也就不能認知大英帝國在軍事、航海、科技與經濟上的實力,自以為是而不能領略英國的威脅已經迫在眉睫。
不過,康熙皇帝也沒有那麼神,對於他所收到的禮物,有些處理方式也讓我們想像不到。康熙六年(一六六七年),荷蘭進貢,送給才十四歲的他來自波斯(伊朗)的駿馬還有印度的瘤牛(又稱肩峰牛),此外還有荷蘭人精鍛的刀劍。數十年後,他的兒子兼繼承人雍正皇帝在《庭訓格言》這本書裡,記錄他老爸有一天指著桌上的一把荷蘭鐵尺跟他說,這把鐵尺不但不會彎曲而且沒有鐵鏽的味道,告訴他這正是用荷蘭刀改作的。康熙皇帝顯然知道荷蘭人的鍛冶技術好、刀劍的殺傷力強,可是他卻要強調把兵器改成書桌上的鐵尺,因為要「偃武修文」才是儒家社會的價值。
從以上幾個故事可以想到:禮物真的代表很多東西,國家的禮物更不用說。當然,外交送禮,前面也說過,有時候只是拿來鞏固既有的關係,接近常態性活動。不過,史書記事其實像是一種「縮時攝影」,國與國之間的外交往來實際上多年才發生一次,因此都要當成大事來處理。在這種場合,大致上就要挑選貴重或者稀奇罕見的東西,像是珍珠、琥珀、玉石……等等,經過精巧的加工,作為國禮,才見用心。不過,特別少見、特別美麗、特別凶猛或者特別可愛的動物,更為吸睛,更容易討好對方。這就包括獅子、老虎、犀牛、大象、老鷹、天堂鳥……等等,隨處不同。
動物因為生態條件與生活領域的限制,只有某些地方有,而且具有生命,餵養不易,備受統治者歡迎。元朝時,印度洋國家不時進貢「福鹿」給蒙古大汗—,「福祿」其實就是斑馬,產在非洲。印度洋的西側是東非,東非的野生動物種類特別多,西亞及非洲的君主常常拿來作國禮,贈送給印度洋周邊的其他國家。最厲害是送長頸鹿。一隻長頸鹿可以高達五六公尺,重達一兩千公斤,要從海上搬運,說多不容易就不容易,因此被當成是大禮。鄭和下西洋時,船隊發現埃及馬穆魯克蘇丹送了一隻長頸鹿給孟加拉的一位君主,飼養者給的土名發音還很像中文的「麒麟」,於是鄭和想辦法弄到這頭長頸鹿,送回大明給永樂皇帝當禮物。四百多年後,埃及也送了一隻長頸鹿給法國,一路在船上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終於在法國南部的馬賽港下船,在飼育者的伴隨下,自己走路到巴黎。
在馬戞爾尼的時代以前,可以當成國禮的工業品還屬有限,工藝品倒是常常讓收禮者目光為之一亮,若以品項來說,中國綢緞、印度織品、玉器與瓷器都頗搶手。擁有工藝技術的君主往往也引以自豪。例如永樂四年(一四一六年),有一位中亞的「回回」(穆斯林),打算進呈一枚玉枕給皇帝。皇帝答覆說:「中國瓷器潔素瑩然,甚適於心」,表示睡覺用瓷枕就很棒了,婉拒了這件玉枕,不過還是回贈許多禮物給「回回」。康熙皇帝晚年製作琺瑯彩頗有一些成就,那時候他就拿琺瑯彩瓷當成國禮送給葡萄牙、羅馬教廷等國家的使節。
古代國家的主體在君主,現代民主國家的主體在人民。古代送禮目的在取悅君主,現代則在乎人民的感受。民主國家都有法律規定元首能留在手邊的禮物只能具有小小的價格,此外都由國家保管,可能也會安排展示。動物,因為是活的,像是一八六九年才被發現的貓熊,所以通常會被安排在動物園飼養,開放給一般人民接近參觀,人民也才有參與感。至於古代的動物國禮大概只有君主周邊的人可有機會分享。然而當年的生物知識絕對不足,作為禮物的動物能夠存活多久實在令人好奇。能夠流傳下來,讓我們一睹風貌的,還是有幸進到博物館裡既屬罕見又精緻萬分的工藝品吧!
本書作者為英國資深外交官,現任駐拉脫維亞大使。畢業於劍橋大學聖凱薩琳學院,1987年進入英國外交部至今。過去曾派駐羅馬尼亞、哈薩克、土庫曼與吉爾吉斯等國,並曾擔任英國在巴貝多與東加勒比國家組織的資深專員,也曾在英國外交部的軟實力與涉外事務司工作。職業生涯中收過最奇怪的禮物,是擔任土庫曼大使時收到的一頭活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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