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7日星期日

冯天瑜:历史进步的根本标志,并非政治的分合治,而在文明的进步

冯天瑜 明清书话 2023-08-25 Posted on 北京


冯天瑜,(1942--2023,1,12),湖北红安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湖北省中国史学会会长、湖北省地方志副总纂,1986年被授予"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称号。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参与构建现代学术意义的文化学及中国文化史学,沿着微观辨析与宏观把握相结合,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相济的理路,致力中国文化生态、中国文化特质、中外文化互动等论题探讨,在《中国社会科学》《历史研究》《近代史研究》等刊物发表多篇论文,出版《明清文化史散论》《中国文化史断想》《中华文化史》(合著)诸书。 




从微观、中观课题入手,致力中国文化近代转型研究,扬弃外因论的"冲击—反应"模式,考析中国文化近代转换的自身资源和内在动力,《辛亥武昌首义史》(合著)、《解构专制——明末清初"新民本"思想研究》(合著)、《晚清经世实学》(合著)为其结集;《张之洞评传》考辨"中体西用"模式在中国文化近代转型间的思想张力及其限定性;《中华元典精神》提出"元典"概念及螺旋式上升的"文化重演律",为学术界肯认与采用。发掘异邦史料,进行中—西—日近代史比较,《"千岁丸"上海行——日本人1862年的中国观察》为其结集。 


 开展"历史文化语义学"探讨,《新语探源》、《"封建"考论》从概念古今转换、中外对接考察文化近代转型。论著获中国图书奖、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湖北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多种论著译为英文、日文、西班牙文、韩文。先后组建湖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所、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985"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现代转型"创新基地,"中心"已成为国内外有影响的文化研究机构。 


 下为摘自冯天瑜先生部分文章的重要史论: 



 论"封建社会" 


 自20世纪20、30年代之交开展"中国社会史论战"以来,中国社会科学界的左翼倾向于将秦至清帝制时期(以下简称"前近代")中国定性"封建社会";此后,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规定的"五种生产关系"单线直进说框架内,前近代中国封建说逐渐成为定论,普被全社会。当然,对此论的异议也不绝如缕。 


 将君主集权的秦汉以降中国社会冠以"封建"名目,此"封建"与封建之古义(分封建藩)和西义(封土封臣)双双脱钩,既失去历史依据,又缺乏比较参照。而此种封建论之所以被国人接受多年,原因在于,据称此论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说"的产物。因而考察中国前近代社会实态,进而考察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说及其封建论,至关紧要。 


 实考史迹不难发现:秦汉以降两千余年社会的基本面并非早已成为偏师的"封建制度",秦以下诸朝代虽仍然封爵建藩,但主要是"虚封",而并非"实封",受封贵胄"赐土而不临民","临民"(对民众实施行政管理)的是朝廷任命的流官。列朝也偶有"实封"(如汉初、两晋、明初),很快导致分裂(诸如"吴楚七国之乱"、"八王之乱"、"靖难之役"),朝廷又大力"削藩",强化中央集权的郡县制。秦至清制度的基本走势是--贵族政治、领主经济被专制政治、地主经济所取代,其主流是一种"非封建"的社会。从严复、孙中山、章太炎、梁启超到钱穆、梁漱溟、李剑农、费孝通等注重中国历史自身特点的学人,一再阐明此点。中国前近代社会形态,从大格局言之,由经济上的地主-自耕农制、政治上的专制帝制综合而成,其社会形态呈非封建性。马克思、恩格斯深悉此中精义,综览其全部论著可以得见,唯物史观创始人从未将前近代中国称之"封建社会",而以"专制社会"、"东方专制社会"相称(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1995年版)。 


 中国的"封建制"行之殷周,与"宗法制"互为表里,故殷周可称之"宗法封建时代",承其后的秦至清两千年,可称之建立在地主经济和专制政治基础上的"皇权时代"。 

 ——冯天瑜:《何为"封建",何为"专制"》 



 论"秦始皇热" 


 遍览史籍,兼涉考古发掘材料,可以发现秦王虽讲过"黔首安宁,不用兵革"一类漂亮话,但他"扫六合,一天下",非为其他,全然为了做天下共主——超越周天子那样分权的宗法封建共主,而是掌握全部军政财文大权的专制集权共主。诚如唐人柳宗元、明清之际王夫之所言,秦皇所为,全然出自一己私欲。为达此目的,可以利用一切、也可以破坏一切。秦王称帝前后的实践,是一部奴役七国臣民的血腥历史。 


 几代秦王皆奉行商鞅残民、弱民、穷民、愚民政策。中国文化本来长于"治民",乏于"民治",而秦制之下,民众更绝无问政权,有的只是服从君令,庶民任君宰割。而滥杀黎民,是秦政的家常便饭,秦将白起一次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卒(此种屠俘之残暴程度,在世界战争史似无第二例),嬴政挥师攻陷赵都邯郸、魏都大梁、楚都郢,皆行屠城,宫廷、民居洗劫空,贵胄、文物全数移往咸阳。列国称秦军为"虎狼之师"决非虚夸。秦王对自国秦人也极端残忍,除橫征暴敛、敲骨吸髓外,还征调数十万黔首长年修建阿房宫(后来项羽焚烧此宫,大火延烧数十日,足见其广大),又几十年如一日修建骊山陵墓(尚未开掘的始皇陵估计是世界规模最大、藏品最富的帝陵,仅以其附件——秦兵马俑规制之宏大,便可推想皇陵的伟岸),完工后,为保守陵墓机密,数以万计的民伕格杀无论。这在世界史上亦属罕见。 

 …… 


 历史进步的根本标志,并非在政治的分合治,而在文明的进步,包括生产方式、社会结构、政治制度、观念形态进步与否。将历史的正义性简单归结为政教是否大统,必陷虚妄。例如,不能说今天列国分立的西欧比横跨欧亚的大一统俄罗斯落后。大一统的帝俄,长期充当"欧洲警察",是近代欧洲进步的大障碍。西欧的一些分治的小国,如荷兰、比利时、瑞士、瑞典、丹麦是现代文明的较高典范,而一统大国俄罗斯至今仍在中等收入陷阱里苦苦挣扎。又如,芬兰被俄罗斯"统一"时,苦难深重,而摆脱俄国这一民族监狱后,几十年间即成为先进国家。 


 以中古史而论,大一统成就了汉唐的昌盛,但大一统也并非社会进步的灵丹妙药,蒙古统和了亚欧大陆,却令东亚、中亚、东欧诸文明破坏惨重,而摆脱蒙古可汗的大一统,反而是亚欧诸国的历史性进步。蒙古征服金、宋,建立版图宏大的元朝,却使"造极"于中华的宋代文明发生大倒退。满洲人再度大一统,然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严重破坏明代文明,尤其使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坠入苦难深渊。元、清两度大一统固然有开疆拓土之功,但造成文明大倒退却是事实。故对"国家一统"须作具体分析,不可笼统赞扬。 

 …… 


 唐人柳宗元肯定秦代的统一之"制",又批评其暴虐之"政";明清之际黄宗羲、顾炎武对专制一统之秦制与封建分权之周制,作利弊得失的具体分析,而没有一味颂秦;近代民主主义者谭嗣同更严厉遺责残暴的秦政,认为近世中国的落后与之直接相关。 


 回到《大秦赋》所涉时代,秦朝二世而亡,连推行秦制者也以悲剧收场,从商鞅到韩非、李斯、扶苏、蒙恬,以至于秦始皇本人,皆不得好死,而秦以后两千多年治乱循环,治与乱皆与秦制有关;至于中国文明现代转型比西欧、日本较为困难,也与"百代皆行秦政法"有关。既然如此,可以留下一句话: 


 劝君少颂秦始皇,民治定比君治强。 


 ——冯天瑜《"史剧"与"史观"》,2021年元旦 



 论"21世纪为中国世纪" 


 "21世纪为中国世纪"说,当然是一个令国人欣然的估量,但诉诸理性审度,又颇为可疑。此说的不恰当在于,混淆了"大国"与"强国"的界限。以广土众民、经济总量名列前茅而论,中国当然是世界大国,然而却不能说是名列前茅的世界强国。世界强国必须科学技术领先,占据国际经济链的上游,政治稳定高效,军事实力强大,文化具有世界感召力。时下中国与这些指标皆有明显距离。建设世界强国是中国文化复兴的愿景,尚不是现实存在。需要提及的还有国际环境严峻(C形包围圈形成、地缘政治风险上升),作为复兴中的大国,中国与老牌大国之间正处于"崛起与遏制"的相持阶段(这一阶段将长期延续)。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近七十年的国际格局看,美国一直处于国力第一的超级大国地位,不容他人窥其神器。虽然先后出现苏联对美国全球霸主地位的挑战、日本对美国世界经济主宰地位的挑战,但这两个"老二"皆在与美国较量中于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末先后败下阵去。苏联1990年解体,是最明显的实例;日本1989年前后GDP达到美国GDP的80%,财大气粗,颇有把美国"买"下来的势头,并声言"日本可以说不",但语唾未干,日本经济泡沫化,连续两个"失去的十年",2010年GDP仅为美国的35%左右,重新回到美国"小兄弟"位置。 


 21世纪初,中国迅速上升到"老二"位置上,由于人口、国土面积、发展潜力均巨大,中国这个"老二"特别为美国看重,受到美国军、政、经、文诸方面愈益增强的压制。加之中国与周边国家的矛盾趋于尖锐化,国际关系不容乐观。面对此种制约发展的外部环境,中国尚待形成"有理、有利、有节"的国际战略,而不应轻言"坐二望一"的前景。 


 需要切记,中国的基本国情是:当下及未来一个长时期是发展中国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即不发达阶段。仅以农业劳动生产率这一衡量现代化水平的重要标志而言,2010年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约为中国的60倍。处在这样的较低端的基点上,中国远未完成"追赶"任务,应当扎实做好各项脱困工作,纾解危机,使中国社会走上长期正常发展的坦途,而绝不要自我膨胀,迷惑于"21世纪是中国世纪"说的幻觉之中! 


 ——冯天瑜, 聂运伟:《走向文化自觉——冯天瑜先生访谈录》,《文艺新观察》2013年2期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对未来的期许 


 我不想从高远的角度去做展望,而是从当下中国面临的问题出发略作前曕,集中起来便是中国要跨越两个陷阱:一个是中等收入陷阱,一个是修昔底德陷阱。 


 从世界现代化全局观之,只有少数几个国家及地区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大多数追求现代化的后发国家都没有如此幸运。拉美的巴西、阿根廷都曾经发展不错,亚洲的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非洲的埃及等国工业化程度不低,后来都因政治腐败或经济失衡,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数十年不能自拔。因为这些国家发展到中级阶段,原有的后发优势丧失,又未获得新动力。这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中国时下正面临此种困局:经济起飞初期劳动力、土地价格低廉等优势逐渐丧失,进入新世纪以后,产品价廉不如更落后国家,先进技术还赶不上发达国家,商品竞争力下降,如果国內经济、政治举措失当,便会落入经济缓进甚至衰退陷阱。一个时期以来,我国对此种危险估计不足,淘醉于"厉害了我的国"的颂声中。这是要反省并改进的。


 "修昔底德陷阱"讲的是大国关系问题,涉及到中国在世界上怎么摆好位置。 


 对于此一陷阱须作两侧面分析,一者,美国作为世界第一强国已历百年,人称打压老二的专业户,是陷阱制作者,二战后有压苏、压日的成功经验,现在则用力于限制中国发展。二者,在中国方面,有跳进陷阱和避入陷阱的抉择问题,这考验着我们中国人的智慧,要在知己知彼,理性处世。从知彼而论,要正视美国的国力,不可轻率以为美国已然衰落;从知己而论,中国须确立发展中国家地位,有大量国内问题需要解决,必须戒慎戒惧,切莫自我膨胀,四面出击,当年邓小平不挑头、韬晦行事的策略并未过时。我们必须承认"修昔底德陷阱"的存在,在国际上无为而治,多交友、少树敌。对外援助要量力而行,勿忘以往中国在援外上吃过大亏。1949年以来,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中国在那么困难的时候,人民勒紧裤腰带,给他们几十亿、几百亿援助,结果反目成仇,多年来咒骂中国最狠的恰是这三个国家。个中教训不可忘却。现在有没有类似情况在发生?值得警惕。 


 中国历史上对外关系上就讲究"厚往薄来",外国喜欢派使者到中国来得好处。这种以厚赐得友的外交行为应该改变。中国要确立平等互利的现代国际关系意识,不要以天朝上国姿态漫撒千金。那样做自己损失巨大,也交不上真正的朋友。对强劲对手要以柔克刚。 总之,对中国未来的期许,就是设法超越中等收入陷阱,不要陷入修昔底德陷阱。这是吾土吾民的福祉所系。更高大上的梦想,我就不去虚拟了。 


 ——冯天瑜 马国川:《通过这次危机推动社会启蒙》,钝角网,202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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