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19日星期六

蘇暁康:南美森林變牛肉,中國人也要吃牛肉嗎?

(作者臉書)

【按:「牛肉」居然是人類文明的一個指標。因為覓食本是文明的驅力,最早遠溯一万多千年前的野生动植物的早期种养,使得肥沃新月(中东)、中国、中美洲等地率先发展,令各大洲分道揚鑣,为什么小麦玉米、家畜出现在这些特别的地区而不是他处,现在仍不清楚,而原初中心的食品生产方式,才使得社会发育越过狩猎采集阶段進入農業,才有可能產生书写、技术、政府、有组织的宗教,也包括肮脏的细菌和强大的武器。歐洲人而不是別處獲得先機,又以海上和陆地的探险,以牺牲其它社会的人类来扩展其领土,被稱為殖民,五百年来航海寻宝,并入侵土著领地、屠杀、引入病毒。這個狩獵文明的飲食偏好肉類,不像亞洲人種發展出的稻米文明,於是牛肉在文化中特別重要,美國每年從中南美洲國家輸入兩億磅牛肉——食肉的喜好,乃是美洲雨林毀滅的背後主因,森林變成牛肉,地球被施行剝皮術,婆羅洲和海地兩個島嶼,被剝得裸露的山體血淋淋,猶如被斧子剁開的牛肉。假如新興科技對畜牧業施以影響,如下引文字稱,「人造肉」將是下一波食品革命,技術可擷取牛細胞在發酵桶培養出一塊「牛肉」,不啻熱帶雨林的一大福音,因為農業正是一幕「天人恩怨」、須以「天外視角」解決,二〇一一年我看紀錄片『家園』時,怎會想到「人造牛肉」?若此中國人也可以舍稻米而以食肉類為主,四十年前胡耀邦當總書記時曾有此奇想:中國人為什麼不能將主食從米面改為肉類?當時被認為「胡思亂想」——頗與「自由化」合拍,亦可見當年中共最高領導人的「思想解放」之大膽!】

二〇一一年「六四」之日,疲憊地從華盛頓回家之後木然去找電視看,在《國家地理》頻道上,劈頭撞上一部大製作,看得我屏息凝神、目瞪口呆。「六四」第二天是世界環境日,我對此毫無概念。
從頭到尾的空中航拍,足足九十分鐘,說大氣磅礴已不夠,電影語言裡空前的宏大敍述。記得八十年代,日本NHK放送公司肯花一百萬美金來買黃河拍攝權,據說令北京中央電視台最垂涎者,即對黃河的航拍,他們拍的一萬尺膠卷裡,動人心魄的一段,只有鳥瞰下的黃河,我第一眼的感覺,像青藏高原上的一條動脈大血管。但是跟法國航拍大師楊.阿爾蒂斯—貝特朗的這部《家園》(Home)
一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人類對地球的背信棄義
失落家園二十年的流亡者,去看那終極意義上的大家園的奇偉、哀愁和瘡痍滿目,似乎對鏡頭裡躑躅非洲荒原的一群獅子的憂鬱症,和碧藍海水裡痛苦打滾的一頭大鯨,也會心有靈犀。YouTube 上說,「全球觀眾首度同時在網路、電影院、電視頻道與露天放映場觀賞一部電影」,有法語、英語、西班牙語、德語、俄語與葡萄牙語等版本。
或許航拍營造了某種距離感,賦予這部環保紀錄片某種天外視角,和啟示錄式的解說風格,娓娓道出我們星球的神奇和悲涼,以及她四十億年遺產孕育的聰慧人類的背信棄義,一部二十五萬年的傷心史。
鏡頭鋪陳著一個個自然神話,從水開始。地球的神奇,在於她離太陽不遠不近,恰到好處,使得水處於液體狀態,變成泉溪、瀑布、水蒸氣、雲雨、海洋、冰川,周而復始,永恆循環;樹則從土壤吸吮水分,再吐氧到空氣中,構築起一種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乃孕育生命,和一條生物鏈,那頂端便是人類,二十五萬年的一個造化,可能恰是地球的掘墓人?
人類的文明,和地球的災難,始於同一個源頭,那就是農業。人類果腹之道若止於狩獵採集方式,便吻合地球的微妙平衡。不幸的是,這鬼靈精發明了農業——植物和牲畜的馴化,得以大量繁衍人口、由遷徙而定居、養得起吃閒飯的政客(政治、統治)和文人(文字、藝術),還偶然得到兩樣副產品:鐵和細菌,獲得征服能力,征服異族和地球。
至今仍有四分之三的人類是背靠青天,「土裡刨食」,但美國只剩下三百萬農民,卻可以餵養地球上二十億人。另一方面,美國每年從中南美洲國家輸入兩億磅牛肉——食肉的喜好,產生速食業和食品業的經營動機,乃是美洲雨林毀滅的背後主因。貧窮農夫們「砍燒」原始森林,種植牧草,每分鐘摧毀七十二英畝雨林。《家園》則從空中展示了驚心動魄的集中營式巨型牛場,數百萬牛隻蠕動之
間,寸草不生,正好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反面;欄外馳道上大卡車穿梭往來,運送穀物、黃豆作飼料,那又是收穫於砍伐森林騰出來的土地。於是,森林變成牛肉;牛的壽命甚至短於一道制肉工序。這就是「新農業」。
樹的神話破滅了。《家園》說:「地球花了四十億年來製造樹林。在物種鏈條上,她至高無上」。樹是地球之肺。一棵雨林樹木,一生經根部汲取三百萬加侖水,再以水汽釋入大氣,凝雲降雨。天設地造的平衡樞紐斷了。砍樹就是對地球施行剝皮術。鏡頭裡,婆羅洲和海地兩個島嶼,被剝得最慘,裸露的山體血淋淋,猶如被斧子剁開的牛肉。早在八十年代,大氣中百分之十五的新增二氧化碳來自單一事件:為牧地而焚毀美洲熱帶雨林。
文明是擷取陽光的不同形式
一個「吃」字,成為地球的禍根,對「吃」便有了種種新解。有本書叫《古老陽光》(The Last Hours of Ancient Sunlight),說地球與太陽的適中距離,讓人類得以「吃陽光」。一株植物便是一束陽光——儲存的陽光;一隻肉類動物,更是陽光的一座儲存器。這些新奇的概念,敷衍出一種嶄新的文明論說:所謂文明,不過是擷取陽光的不同形式而已,文明越高級,擷取得越巧妙、越徹底。
人類不能直接吃森林,但可以經由反芻動物吃更多的植物,這就是放牧和飼養。從動植物身上擷取陽光,演進到從土地上更多更穩定地擷取,就是農業文明了。
奴隸制度便是把某人體內的陽光取出來使用的一種方法。奴隸不僅是工具,也是「能源」——動能、貯存的能量、可消耗的能量。據說因此,金字塔、長城、灌溉系統等大型工程,只出現在階級嚴明和大量蓄奴的社會。
中世紀發現了煤——埋在地下的陽光,四億年前被植物捕捉到的,乃是陽光的儲備銀行。十九世紀中葉,發現石油,才真正打開古老陽光的庫藏,人類生存無比容易、舒適,人口膨脹,在不到千分之一的人類歷史裡,繁衍了人類總數的百分之九十,就是因為「吃陽光」太容易了。但是石油儲存在往後四十五年之內將被耗盡。
石油的傑作是超級都市,能源揮霍出來的嘉年華會。洛杉磯的傳奇是:方圓一百公里、汽車與人口數量攀齊、白晝不過是輝煌夜色的延續、距離概念由英里換成車程分秒,這傳奇正被全世界複製。把洛杉磯拋在後面的,是海灣的迪拜(Dubai),用「石油美元」堆砌的人工奇蹟:棕櫚島和幾個世界之最——廁所水管都用黃金的七星級酒店、沙漠裡的巨型室內滑雪場、幾成爛尾工程還要攀升到
一千米高的迪拜塔,而她的石油儲量估計二十年內將枯竭。
「迪拜」奇蹟,也強烈地對比著它的反面:世界上尚有五億人生活在沙漠裡、每天五千人死於水污染、十億人無安全食用水,同時也有十億人缺糧,而世界一半的穀物正用於牲口飼料或燃料。在「吃陽光」的文明結構裡,對資源的佔有,就是對財富的佔有,但是非洲最大石油輸出國尼日利亞,卻是七成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
改革將世界貧富差距"中國化"
《家園》提及中國不多,有兩次都在關於超級都市的鞭笞之中:深圳從小漁村變成大都市只用了二十年,而上海在二十年裡豎起三千座大廈。此即中國的「改革開放」,被放在全球視野下的真實含義,而中國正在接軌的「全球化」模式則是:佔世界人口百分之二十五的富裕國家(北美、歐洲、東北亞),消耗世界總能源的百分之七十以上,享用全球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食物,消耗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木材——這不正是鄧小平的那句「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一項最新調查顯示,中國現有三十萬個「千萬富豪」,卻只佔總人口的百分之零點零二三。
怎能說中國沒有「全盤西化」?世界富貧差距,在一九六○年產生突變,到一九八九年貧富差距增加兩倍,百分之二十的世界富有人口,控制了超過百分之八十二的世界財富,然而世界上百分之二十的窮人,只得到百分之一點四的世界財富,是六十比一的不平衡。而中國恰是在八九之後,瘋狂地加入到這一「世界差距」中——它的「經濟奇蹟」,便是成功地把「世界差距」內化為「國內差距」,貧富差距從改革初期的四點五比一擴大到現在的十二點六六比一,其取徑,是榨取中國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廉價勞力,以及中國極為稀缺的資源,向那佔世界人口百分之二十的富國提供廉價的產品,換來世界第一的外匯存底和政治穩定,基尼係數突破警戒線,還有那「一小撮」中國富豪(當年一小撮「右派」還五十萬呢)。所以,中國的引進外資,其實是引進貧富差距;也所以,西方輿論以「全球化」論說接納中共,因為它不必再「圍堵」而是「夥伴」。
人類還有出路嗎?科技是一柄雙刃劍,它帶來的工業化使人類得以蹂躪地球,卻也是靠它揭露了人類的劣行——北極冰帽融化、每年六十億噸碳傾倒進大氣中、全球氣溫變暖加劇、大量物種滅絕……但是,解決之道就不能只靠科學,更是一個人文、倫理問題。這裡首先遇到的是人類的一種情緒,即麻木,所以戈爾(前美國副總統)那部鼎鼎大名的環保片子起名「不願面對的真相」(An Inconvenient Truth),其實 inconvenient 這個詞有「煩擾」的意思在內——好不蔫兒的,你沒事找事呀?
無疑,環境危機之壞消息所挑戰的,是當下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想要撼動它,談何容易?
西洋文明遭遇根基性的撼動
西洋文明自經歷二戰之「奧斯維辛」質疑以來,還沒有遭遇過像環境危機所帶來的如此根基性的撼動,其劇烈程度有沒有華夏文明在近代遭遇「船堅利炮」時李鴻章驚呼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大概要等石油告罄才見分曉。他們遭遇的對手,不是另一個更強勢的文明,而是他們自己——在人們麻木的背後,是一組傳統、信念和典範,從來所向無敵,質疑它唯有他們自己。西洋文明自有其深邃之處,知識份子秉持的真理精神,也不容他們沉默,石油興起的「能源夢幻」,距今不過五十年/一個世代而已,反思之聲已然大作,從達爾文直到基督教。
在天人之間,反省直指所謂「天命」——征服、統治生物乃「天命所系」,治理地球的命令來自聖經,「文明生存線」擴展到了太空。可是在另一端,西洋哲學的支撐又是唯物主義,伽利略說世界之存在,不過因為人看見了它;亞里士多德稱宇宙、自然界由簡單原子構成,人皆能操弄;笛卡兒則進一步指整個宇宙即是一部大機器。這種信念使人類逸出宇宙整體,而獨立其上,視地球和所有動植物為「自然」、「原野」,自己則是「文明」——優越的、予取予求的。這是在天人之間「以人為尊」,預設其他萬事萬物只是黯淡模糊的背景,人類具有決定萬物生死的知識與權柄,若承認「物」皆有其各自的生存權,便從人的手中拿走了一切。
從天人關係延伸到人人關係,便是從人類統治所有生物,合乎邏輯地延伸出一部分人類比其他人類更適合作統治者,以及消滅所有競爭者,這是殺人方法日新月異,現代戰爭使利器達到極致的根源,也是文明征伐、種族滅絕的根源,其歷史可追溯至古羅馬,以及希特勒對付非印歐語系人民、哥倫布對付伊斯帕尼奧拉島上的泰諾和阿拉瓦克人、英法荷葡比西殖民者對付美洲印第安人、盧旺達的胡圖人對付圖西人、薩伊的圖西人對付胡圖人(幾乎殺光了僅存的三千多個俾格米人,一種矮小人種,中東非洲僅存的狩獵採集族人)……。
人不是上帝用泥捏成、而是從猴子變來的——達爾文「適者生存」的天演觀,與其說是顛覆了神創說,不若說是解釋了另一種「天命觀」。疾病使歐洲人殖民南北美洲成為可能,而食品製造、牲畜馴化所提供的病毒「免疫力」,幾乎可以視為「上帝的恩賜」。新英格蘭地區百分之九十五的印第安人死於瘟疫,一位清教徒牧師寫道:「上帝用天花來結束爭議,印地安人一村又一村地滅亡,一些村子甚至無一人逃得過這大毀滅。」弱肉強食的進化故事,接著又從生物界躍進人類社會,撩撥起近代以來血腥的「現代化競爭」、帝國主義戰爭和共產極權的肆虐,人類死傷無算,野蠻空前。
也許,反省至今還只能算「於無聲處」,資訊時代要弄點響動,還得靠影視,如這部《家園》;也許,出路就像「替代能源」一樣,尚為渺茫。但是《家園》片尾的呼喚還是「悲觀已經太遲」。這對中國又意味著什麼?我們暴富之後肯節省一些嗎?我們奇蹟般的年增長肯降下來嗎?一旦降了會不會天下大亂?靠經濟發展拯救的中國專制,肯為地球放下屠刀嗎?這已不該由西洋文明來反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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