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20220204)
《七十年代》徹底脫離左派陣營的那兩年,是我與徐復觀先生交往,並在思想認識上深受其影響的兩年。他在1982年4月1日辭世,我在《七十年代》五月號發表一篇1500多字的長文,回憶自1980年與他相識後的兩年交往。題目是「《七十年代》怎麼樣呀?——回憶徐復觀先生」。這篇文章於1984年被收進台灣時報文化的《徐復觀教授紀念文集》中,中國大陸的九州出版社在2014年出版「徐復觀文集」,在最後一本書名「追懷」中也收錄進去。不過,兩個集子都刪除了我講他晚年為《七十年代》寫陳文成案的一段。
徐先生1969年在台灣東海大學被迫退休,到香港任新亞研究所教授,同期在《華僑日報》寫政論專欄。我在1970年創辦《七十年代》月刊。幾乎是同一時期在香港論政。我受魯迅和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倒孔家店」影響,對徐先生以傳統文化來批判現實政治的基本態度,帶有抗拒性的不以為然。1975年我們發表了訪問蔣經國舊部蔡省三,他講到1948年蔣從大陸撤退時,成立一個救國大同盟的秘密組織,徐復觀是第一任書記。於是,我更肯定有人對我說,「他是蔣介石的人」這樣的話。但想不到徐先生隨後在《華僑日報》專欄寫了一篇《垃圾箱外》,直接承認曾經籌備這樣的組織而終於放棄的經過,文前更說明他追求「透明的人生」,即「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態度,這使我不由不暗自佩服和欣賞。在這個充滿虛飾的世界,有如此複雜經歷的人,不迴避問題,仍追求「透明人生」,實難能可貴。於是,我認真地去閱讀與思考他的文章。
我發現徐先生在批評中國政治之外,也關心台灣的民主運動,在鄉土文學論戰中,有國民黨人士指鄉土文學作者「與匪隔海唱和」,徐先生說這種「紅帽子」很可能是武俠片的血滴子,造成人頭落地。1978年底,《七十年代》出版了《雷震回憶錄》,次年雷震去世,徐先生在專欄為文悼念,說《雷震回憶錄》「表現了雷震爭歷史是非的堅強意志」。
那時常為《七十年代》這份左派雜誌寫文章的作者中,好幾位都是徐先生的得意門生,其中楊誠在1980年來港,約了徐先生午餐,他先來找我,接著問我要不要同去,我說好。於是我與徐先生第一次會面。他想不到會見到我,但顯然願意認識,而且談得坦然和投契。
這以後,我們見過兩三次面。那年我出版了《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寄了一本給徐先生,他讀後在專欄寫了一文,說「政治上與這類作品為仇,這類作品便是政治的喪鐘;與這類作品為友,這類作品便是政治新生的啟明」。
這之後,他有幾本書在台灣出版或重版,他都寄給我。其中有四卷蕭欣義彙編的《徐復觀雜文》。我常讀至深夜,一年多來從閱讀他的書中所獲教益,絕非一篇文章可以說完。他對傳統文化了解透徹,並以深入淺出的生動語言解釋,他的民主思想無處不在,他對中共政局的論述切中時弊,對台灣國民黨政權亦有批評。
1980年10月我分別在美國獲知徐先生發現胃癌做了手術,但可能已經太晚了,治愈機會微乎其微。我當時只感惋惜,卻沒有難過。惋惜是我想給他作一個專訪,現在怕開不了口了。回港後我去他家看望他,沒有提這件事。想不到81年春節後不久,他來書店找我,說只是路過,但我們聊了很久,我終於提出專訪的事,他慨然允諾。於是,兩星期後在他準備去美國前兩天,我去他家作了那個震動一時的專訪。
專訪內容豐富,也不是這篇短文所能表述。他對中國文化和國族命運的關懷,對百姓之愛和對官僚特權和沒有人格的讀書人之憎惡,講到聲音嘶啞,眼含淚光,使我深受感動。回家後,我整個晚上想了很久,反省自己的過去,也難過地想到,徐先生會不會是自份不久人世,於是作這樣無保留的公開談話?
訪問結束後,在閒談中他說聽到一些對我不利的消息,問我究竟如何。我不想增加他的精神負擔,就說,處境有點困難,不過我一定會忠於自己的認識和良知,該做的事還是會去做。
其後他去了美國。我們之間信來信往了好幾次。據他的門生翟志成告知,在東海大學徐復觀檔,現在還保存我寫給他的三封信。至於他給我的信中,則多次提到我當時面臨的處境,說「我沒有愛才的能力,只有希望您自己愛惜自己,避免可以避免的挫折。我想向你表達的千言萬與,可以集中在這一點。」
這是我在困難時期,一個癌末老人對我的持續關懷,儘管他不清楚我們發生什麼事。(待續)(104)
圖,四位儒家學者,右起牟宗三、徐復觀、張君勱、唐君毅於1958年共同撰寫《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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