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挪威頒和平獎給兩位新聞記者,解讀到中國和中文裡,含義仍然是如何面對體制的審查和查封,習近平已經倒退回文革,現在的年輕人也不知道中共曾經建構過一個什麼樣的「審查制度」,我這裡就講一個故事,說說我的一本書之遭遇,那還是在相當寬鬆的改革年景呢,話說1988年2月23日至4月14日,我在江西南昌為『百花洲』雜誌趕寫《烏托邦祭》,約五十天完成。】
1988年4月14日晚上,我從南昌飛回北京。《烏托邦祭》脫稿前,《百花洲》的朋友們,還陪我到臨川湯顯祖故居一遊。
再回木樨地軍博《河殤》劇組,靜悄悄的,夏駿和王魯湘又跑到南陽補鏡頭去了。原來他們正做第三集〈靈光〉的後期,忽受《人民日報》上一篇隨感的啟發,說南陽城裡有三大歷史名人,從他們留下的祠堂與墓塚來看,其身後或崇隆或寒酸,全在政治地位,依次是政治家諸葛亮、名醫張仲景、天文學名家張衡,可知中國傳統濃烈的官本位意識,與當下現實正兩相對照。
回北京不到半個月,五月底《河殤》播出,中央電視臺未作任何預報,六月底播完後,卻掀起了滔天大浪。而我這廂,也在等待江西那邊的消息:《百花洲》原計劃夏季出刊的第四期整本登完《烏托邦祭》,然而夏季都過完了,仍無一點兒音訊。這份大型文學雙月刊從1982年起,由郵局發行,固定為每期260頁,發行量達十一二萬份。
一、《百花洲》封存
10月下旬蘇州有兩個筆會。24日中午我上了京滬特快,遇女作家諶容 和她夫婿范榮康——《人民日報》評論部主任,一個頗「自由化」的報人。他們招呼我坐下,一起聊《河殤》,還有另幾位文人。須臾過天津,畫家范曾上車,也湊過來。不料諶容拎他,說:
「范曾,那天你在南開大學說《河殤》反傳統,正好,蘇曉康在這兒。」
諶容就是這麼個厲害的主兒。鬧了范曾一個大紅臉,他趕緊解釋了幾句。誰知范榮康從一旁又墊了一句:
「你寫一篇東西來,我給你發表,怎麼樣?」
果然後來范曾有小文一篇在《人民日報》刊出,很誇張地拿我比附明末大儒顧炎武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實那天在南開大學談《河殤》「有個大錯」的,是楊振寧;不過楊也說了「范曾教授對這個電視片的看法,跟我不謀而合。」楊主要是在三個「傳統象徵」上——龍、長城、黃河——對我們的詮釋感覺不舒服。我也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海外華人對文化符號,比我們更為敏感。
我們都是蘇州小說家陸文夫的客人,也來了王蒙等一群更大牌的小說家,談文學、品美食,第二天大家還去了一趟崑山。兩天後,我遷到蘇州玉壺樓參加另一個筆會:蘇州報告文學「登月」筆會,主辦者是蘇州大學,來了二十多位報告文學作家、刊物主編、編輯、記者。
《百花洲》的洪亮也來了,而且帶來壞消息:第四期《百花洲》已經印出來,但全壓在倉庫裡,不准發行。他說,下達扣押命令的人,正是這樁文案的最高指揮者——江西省出版局副局長桂曉風。整個雜誌社和江西文壇,都不知道原因究竟在哪裡?以《中國的眸子》 震撼文壇、性格剛直的江西報告文學作家胡平,拉著藍力生、洪亮,去找那位副局長論理,直言「扣押《烏托邦祭》,將在全國文壇產生惡劣影響」,但桂曉風囁囁嚅嚅,堅稱這篇報告文學題材敏感,內容涉及全部中央領導人,必須慎重,暫緩發行。
這事在會議上成為熱議。胡平脾氣又來了,當即撥通桂曉風電話,讓我直接跟他說話,我說桂曉風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跟他吵了一架。此君乃當時中共催肥「幹部知識化」的貨色,出身、學歷樣樣具備,只缺心肝兒肺,所以無師自通官場「潛規則」,又深知「左」總比右好。據說底蘊在於,他八八年升遷在即,不願承擔風險。果然「六四」後他升任正局長,人皆猜度,那正是扣押《烏托邦祭》的功勞成全了他;兩年後他被擢為全國新聞出版署副署長,直升北京做官去了,恰也證實此點。《烏托邦祭》,竟遭遇了一個「優秀的出版檢查官」,於我是完全逆料的。
為了這事,大家仍然七嘴八舌。《唐山大地震》作者錢鋼分析,自「清汙」、「反自由化」以來,文藝政策日益緊縮,尤其劉賓雁被開除黨籍,報告文學處境日漸險狹,《烏托邦祭》此刻出籠,將猶如投下一塊巨石,勢必導致新的緊縮。《世界大串聯》作者之一張勝友直言:「曉康,《河殤》熱正在興頭上呢,你打算再掀起另一場「廬山會議」風波?恐怕你難以過關囉!」
二、馮牧做終審
回到北京我便另作計畫。恰好羅時敍又從廬山趕來,我們不信這爆炸性作品無人問津。在蘇州時,我在陸文夫辦的筆會上遇到天津小說家蔣子龍,他剛接辦《天津文學》,就曾允諾我安排在他那裡連載《烏托邦祭》。
羅時敍來北京時,我認識不久的香港貿發局駐京代表羅海星夫婦請吃飯,羅太太周蜜蜜是作家,對香港出版界很熟,我就帶羅時敍同去赴宴,順便跟他們商議在香港出版《烏托邦祭》的可能性。
南昌那廂,《百花洲》編輯部藍力生、洪亮他們,也在悄悄的做搶救打算,從倉庫裡取出幾十本第四期,分寄給巴金、夏衍、冰心等文壇耆老、重量級作家,以及《文匯報》等知名媒體。北京的文化圈子裡,一時都在談彭德懷和「廬山會議」;再加上《河殤》引發的轟動效應,特別是開封「劉少奇死難處」那段現場影音的悲情衝擊,毛澤東的畫皮竟一下子被剝得很慘。
不幾日,作家出版社編輯關正文和《報告文學》編輯劉小雁(劉賓雁之女)來找我,說馮牧願做《烏托邦祭》這本書的終審,以此為它打開出版途徑。馮牧是全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中國作家》主編,以他的權威,去衝擊出版檢查部門的查封,究竟如何,當時亦難見分曉。不過,我跟羅時敍也顧不得許多,又再修訂一遍書稿,搞了一個通宵。然後,他回廬山去了。
當時,我已身處風暴眼,卻仍渾然不覺。金觀濤劉青峰夫婦,正在香港中文大學訪問,中途回北京,急著說服我與夏駿再合作,拍一部《河殤》續集。見我面有難色,金觀濤說,《河殤》引起很大爭議,全在未能說透「五四」以來的近現代史,你有責任把它再說一說,向觀眾才好有個交代嘛!那廂中央電視臺台台長黃惠群也約我吃飯,談的是同一件事情。我後來自是接了這單任務,雖然李澤厚聞訊後對我說:「這回可不比《河殤》,眾目睽睽之下,怕是難以為繼囉。」
三、拜謁巴金
前文已寫到,正是為了這部《五四》,我們才有韶山之行,並且進了「滴水洞」。照我在劇本裡的設計,這次我們要好生說說「文革」這檔子事,去捕捉留在歷史中不肯泯滅的那些鏡頭,如北京師大女附中的女生們活活打死校長卞仲耘 、老舍 跳太平湖、傅雷和鄧拓的自殺;而我最神往的,是去上海採訪碩果僅存的巴金,聽他談「為什麼文革把人變成獸」、談「建立一個文革博物館」 。
1988年歲尾,《五四》攝製組離開安徽績溪,經甯國、廣德、宜興、無錫、蘇州,深夜抵達上海。12月29日晚上,上海《文匯》月刊報告文學編輯嵇偉,陪我赴武康路113號巴金寓所。
事先我已托她,通過《收穫》主編、巴金的女兒李小林探試,可否採訪老人。李小林後來通知她,巴老聽說是《烏托邦祭》的作者求見,就答應了。我們進寓所,李小林不在,是巴金的兒子李小棠應門,他領我們走進一間很寬敞的客廳,巴老坐在一張輪椅上。我向他請求電視採訪談「文革」,他答應了,但他卻問我《烏托邦祭》怎麼寫的?然後他看著我,反覆說一句話:
「要看老百姓怎麼想,要看他們願意怎麼樣。」
我當時沒聽懂他這話的意思,所以也沒回應。事後,時間隔得越久,這句話的意思越清晰。老人的蒼涼、深刻,竟是我們難以望其項背的。中華民族的命運,只能由大多數老百姓來選擇,即使所謂「民主」,也不過如此。如果大家選擇遺忘、忍受、苟且,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四、《新觀察》流產
到了深秋之際,《烏托邦祭》的出版仍無著落。有一天戈揚忽然打電話給我:
「曉康,你趕快給我弄一個十萬字以內的壓縮本,我用一期《新觀察》推出。」
我連夜就做,知道老太太乃是京中一豪傑,不畏強梁的人物。
《新觀察》是半月刊,月初、月中各一本。我雖諸事纏身,整日頭緒紛亂,卻巴巴兒地等著下一個出刊日。記得一個黃昏,我掙脫一個什麼會議,就跑到一家街頭報刊亭,買了一本《新觀察》,翻開一看,連影子也沒有。跑回家給編輯部打電話,沒人接。
第二天一早我就趕到沙灘文聯大院,在《新觀察》那棟小樓上,堵住編輯部主任鄭仲兵。老鄭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君子,一把拉我進去坐下:
「咳!老太太都躲著你呀。我跟你說,版都做好了,在開機印刷前一分鐘,老太太給鮑彤撥了一個電話。鮑彤說,這個蘇曉康,麻煩惹得還不夠呀?一個《河殤》,已經叫我們焦頭爛額,你再把這個廬山會議捅出來,我們可沒法保護他啦!」
到此,出版渠道基本堵死。
五、私營出版:「書王」陳大東
十月間在蘇州,胡平、錢鋼、張勝友等七嘴八舌說得很沉重時,一向寡言旁觀的愛寫社會畸形、底層眾生、扮過乞丐的賈魯生,卻慢悠悠地說:
「咳,曉康,咱自個兒出書不得了,你還記得我給你介紹過的『二渠道』的書商嗎?回北京咱找他們去。」
「二渠道」,這是一個關於中國圖書市場的「革命故事」。
長話短說。官辦的「主渠道」即新華書店系統,僵化死板,留下巨大市場空間,於是八○年代螞蟻似的個體書攤,開始蠶食逼近,漸漸佔據圖書銷售量的半壁江山。
個體書商一般以一萬五至三萬元人民幣不等的價格,從享有圖書出版序列號壟斷權的出版社購買「書號」,自行印製發行。他們的投資取向,自然要鑽「意識形態」和「出版檢查」的空子,走禁書、內部書、港臺言情武俠、歷史內幕、現實社會問題等題材的路子。他們的廣告詞也很絕:「不看湯根飄,美史不知道」(美國名著《湯姆叔叔的小屋》、《根》和《飄》)。
賈魯生是山東的報告文學作家,年初曾從海南島飛來北京,到軍博《河殤》劇組來,很興奮地跟我談他的新作《第二渠道》。不料,由他這篇報告文學而命名了一個新的行業,真乃空前絕後。這個行業由散佈在城市街頭的無數報販發展起來,八八年已達四萬多人、數億元銷售額,擁有三萬個以上的經營網點,星羅棋佈於全國城鄉。
賈魯生告訴我,其中有位陳大東,被工商局罰款二十萬,正面臨起訴,他拔刀相助,要搭救這位「二渠道」。第二天,這位陳大東就在「川魯飯店」,請一群北京的報告文學作家吃飯,他稱「我要做你們的發行商」。吃罷,他又硬拉著我去趕另一場飯局,在「便宜坊」烤鴨店,那裡正有幾位個體發行大戶在聚會,原來陳大東跟他們拍了胸脯,一定把蘇曉康請來。
賈魯生在《第二渠道》中寫了陳大東的故事:
『陳大東被人們譽為「書王」。這是一個外憨內秀的年輕人,曾是《山西青年》刊授大學第一屆全國詩歌聯誼會的理事。文學開拓了他的視野和胸懷,使他在書刊經營中高人一籌……。他的勢力範圍很快發展到全國十多個省市,控制著上千家銷售點……。在全國民間書刊發行的第二渠道系統中,他是一條大流量的支渠……。陳大東的「野心」很大,他想蓋一座「希望」大廈,想舉辦全國性文學大獎,甚至想成立中國第一家個體出版公司……。』
別看我在《河殤》裡禮讚「蔚藍色」,骨子裡還很「黃河」,真見了這幫「二渠道」個體戶,雖是腰纏萬貫,一時仍覺得他們跟「文化」不相干。當時我也尚未從一個媒體寵兒、暢銷作家的繽紛幻覺中醒過來,又豈甘心離開那「主渠道」?
所以我把陳大東這一頭先按下,還在翹首以待那些名牌雜誌、官辦書局……直到《新觀察》那頭落空,我才轉而又去找陳大東。
1989年三月底,陳大東拎了一個公事包來我家,送來一筆可觀的現金,作為《烏托邦祭》的書稿費。那些年因全國各地報刊大量轉載我的作品,我已經算是收入高的作家;陳大東送來的現金,卻遠超過我幾年來的稿費收入。
陳大東還得再花一筆錢,找一家出版社為《烏托邦祭》買一個書號。恰好我的一個文友,調到一家剛剛成立的出版社,當總編輯兼副社長,就賣了一個書號給陳大東。這是那位文友賣的第一個書號,那家出版社也只賣了這個書號,連一本書都沒出版過,就關門大吉了。我的那位朋友,也沒當幾天官,便出國流亡去了——三個禮拜後,胡耀邦去世,緊跟著的,就是那場大風暴。
在風雲突變的前夜,一本印刷極為簡陋的《烏托邦祭》,出現在全國各地的書報攤上。紅底子封面,中共領袖群像躍然紙上:毛澤東坐在頂端,左有林彪右為周恩來;江青頭像居封面正中,她下端是康生,以上皆彩照:林彪再往左,是劉少奇;周恩來再往右,是彭德懷,皆黑白照。一種典型的歷史內幕的地下出版風格。
我至今還保存了一本,視為珍本。
六、元帥「死」在建軍節前
胡耀邦去世十天後,1989年4月25日,上海《文匯報》登了一則頭版新聞:
『文壇春意融融,又見新竹挺秀
首屆文匯文藝獎昨頒發
蘇曉康等五人獲文學新人獎,謝晉等十五人獲文匯文藝獎,施叔青等七人獲「藍天杯」國際旅遊徵文獎』
《烏托邦祭》的最後一個插曲,竟發生在「六四」大屠殺之前的一個多月。
在那之前,八八年秋,《烏托邦祭》被江西省出版局封存、準備打成紙漿之際,上海《文匯報》忽在9月24日刊登了一篇該書的節選,標題為〈元帥「死」在建軍節前〉,內容敘述1959年7月23日毛澤東大發雷霆,7月31日第一次常委會跟彭德懷算歷史總賬;第二天8月1日是中共建軍節,彭德懷仍以國防部長身份接受外電祝賀…。其中有這兩句:
『他的名字、他的頭銜,還在被電波載向全國,飛向世界,而他的靈魂卻正在廬山之巔經受鞭打和蹂躪。元帥「死」在建軍節前夜。』
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也轉載了這篇節選。——那時的上海市委書記,正是江澤民。
從後來全國作協、《新觀察》等努力推動不能奏效來看,全國公開發表過《烏托邦祭》的,唯有上海。
八九年春,北京已是沸沸騰騰,《文匯報》忽然給我一個「文學新人獎」,還特意派《文匯》月刊編輯嵇偉,專程來北京接我飛滬領獎。我跟她4月22日坐晚班飛機去上海,27日我自己坐京滬特快返回北京。
這個獎是由包括柯靈、王蒙、陸文夫等老作家,和王元化、張光年、唐達成等文藝負責人組成的23位評委投票選出的,我之獲獎,也許跟《文匯報》選刊《烏托邦祭》有關。
四月下旬的上海,受北京天安門學運的激勵,滬上各大學也風起雲湧,摩拳擦掌。我跟嵇偉來滬,本有出來躲一躲的意思,也很擔心到上海曝光,反被學生們拉去演講。誰料嵇偉領我和施叔青去看望王若望 時,坐公共汽車快到站了,她吆喝了一聲:「蘇曉康,這一站下車了啊。」
車上有一群大概是學生,立刻四周搜尋叫嚷起來:「哪個蘇曉康?河殤那個蘇曉康嗎?他怎麽會在上海?」這可麻煩了,一下車他們就把我們團團圍住。嵇偉死命地把我從人群中拽出來,再拉上施叔青,飛快逃離。我是第一次見王若望(1918—2001),在他家裡也第一次遇到寫《人啊,人!》的上海女作家戴厚英(1938—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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