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是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人物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七
京蓬口述 丫丫整理
京蓬,西安晚报摄影记者。1983年因跳舞、传播淫秽照片关押一年多。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
实际上是谁让社会开放的?谁引进西方思想的?谁提出文化繁荣的?当然这些都是自文革十年动乱后的一个好的开端,这没有错。但邓小平这个人是玩政治的,他其实完全是始作俑者,刚一放点,又怕收拾不住。作为一个独裁专制的国家机器要找平衡,在他感到控制不了的时候就要下重手,哪里管你什么人性、人权,这就是政治呀。
我觉得这就是个过程,我感觉自己享受这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成熟。它让我看清楚了社会,学会了思考,对政治的欺骗性看得很清楚:专制下的国家机器就是绞肉机。所以我们这个遭遇很正常,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当然我没有被判死刑,否则我现在还能谈什么享受过程。
我是83年8月份给弄进去的,我出来的时候是84年的10月份左右,共一年多,判二缓二。我是和侯伟、王保华、任勇一个案子,其实我们很不搭界。我只是去过几次侯伟那儿,跟王保华、任勇也就见过面认识而已。83年的严打公检法三家联合办案,从重从快,没有法律程序,他们就是想弄个大老虎,弄个集团案,我们这些跳舞的都算是流氓集团。83年严打时,抓我的头一天晚上就有人跟我讲说你已经上了黑名单了,说要抓两百多个干部子弟,你的名字都在里边了。最恶毒的是想给我上纲上线,治我于死地,新华分社在大内参里点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我、一个是胡佐林(军区司令员之子),我是新闻记者,说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党报里的?还有一个提法是裴多分俱乐部式的。我还被公安一处提审,一处是审政治案的。说我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人物,这个帽子大到可以敲头,大家都说京鹏你玄了。
在那个时代我们从小被灌输的全是毛思想,去毛化了以后,一个个脑子变得空白了。新思潮进来以后,共青团倡导跳舞,还说要解放思想,胆子要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等等。于是乎一股暗流在涌动:歌舞升平、靡靡之音、牛仔裤、蛤蟆镜、自由思潮、性解放、梵高、抽象艺术,一点点地潜移默化,这是一种历史的进程。实际上是谁让社会开放的?谁引进西方思想的?谁提出文化繁荣的?当然这些都是自文革十年动乱后的一个好的开端,这没有错。但邓小平这个人是玩政治的,他其实完全是始作俑者,刚一放点,又怕收拾不住。作为一个独裁专制的国家机器要找平衡,在他感到控制不了的时候就要下重手,哪里管你什么人性、人权,这就是政治呀。
这个运动的口号开始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后又加了一条反对精神污染,我们就是所谓“精神污染”的牺牲品。我们本来以为邓要完全打开国门,解放思想,可我们被耍了,我们成了流氓罪犯,党国政治残酷地把我们阉割了。57年的右派都平反了,而三十年过去,没有人给我们平反。我们是文化的先驱,我们也是时代的牺牲品。
凭良心说我从不感觉自己是淫乱,不管我们是追求思想解放也好,跳舞也好,那完全是一种对文化对知识的渴求。因为多年被压抑呀,思想、个性都被扭曲。我们年轻人在被禁锢多年后精神处于饥渴状态,就像一张白纸可以任意吸附色彩,包括对性的认识方面也是这样。很可笑,跳舞时谁敢把谁的手抓一下都脸红。突然间感到如此美好:社会、生活、人体都是如此的神秘美好。那时咱们男女在一起跳舞感觉是一种相互的尊重,而且都很温柔,不是那种激烈的暴力,不是色鬼,不是强奸犯,不是的,完全是一种心灵的开放和肉体的开放。不是说我和你跳舞了我就想放倒你,没有那种感觉。当然了,就是跳舞时灯光暗了点。可从我们来讲我们有多少错呢?据我了解胡佐林连性能力都没有,他曾跟我说他自己那个东西不行,我们还笑话他。但他提供了场地,他就是流氓头。
上边的目的,一个收拾的是文化精英,一个是收拾干部子弟,文化精英是陪绑。因为要改朝换代,新的利益集团上来了,就要老干部听话,抓干部子弟是敲山镇虎,连朱德的孙子都枪毙了。那个时候几乎每个老干部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发凉。据说西安地区县团以上的干部到省级干部包括军区司令、副司令,警备区司令的子弟,抓了两百多人,北京如此,全国如此。拿朱德的孙子开刀,意思是你看我谁不敢杀? 83年的事到尾声时,85、86年有一大批老干部齐步走到二线就是证明,邓也来了一个假退。
我当时确实也很“张狂”,哪儿热闹哪儿有我。我带王西京(晚报美编)也跳了两次舞(我没有咬他)。他拿了一幅春宫画让我给翻拍。这是一套在宫廷对小王子进行性教育的册页,三寸金莲,小脚、大脑袋,穿着衣服其实一点也不性感,只是一种性情趣,一种艺术参考。我洗了三套,我们报社的一个编辑看到了问我要。洗完以后我留了一套,好像是36张,但是发现少了一张,我以为自己少放了一张,后来才知道那张被冲到水槽底下去了。我们报社有一个姓陶的摄影记者,在水池底下发现了那张图片,结果人家就给我举报了。传播淫秽照片,这是我的罪状之一。我还被人举报说带着人去跳舞,总共跳了八次舞。案子中还有所谓的混居,在天晚、房子不多的情况下,大家在一块休息也算罪吗?那么农村祖孙三代睡一个炕上是不是也算流氓?这个流氓罪很荒唐,跳贴面舞就算流氓罪。只有那些没文化的、不懂文明的人才能搞出来这些东西,非常的低级,真的是史无前例。
83年严打西安市警车嗡嗡,抓了上万人,老百姓说红色恐怖又来了,文化革命又来了。谁要在街上接个吻,警察就会按流氓罪抓他。当局的政策是先抓了再说,那时正值暑假,学校的教室里都关满了人。搞的人心惶惶,亲戚套亲戚,朋友套朋友,几乎把一个城市,把整个国家都搞的人心恐慌。
连很多的公安方面的人,他们也没有见过这阵势,他们觉得跳跳舞,谈个女朋友,或者跟女朋友怎么样了,这还算个事?他们不理解:居然都给判了而且还有给杀了的。他们对我们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同情,在七处就有一个老王管对我们很是关照,他作为一个狱头觉得这些人没那么坏而且还挺文明的。刚开始我们被关到七处(劳教厂),后来又到五处(正式监狱),哪能那么轻松地把我们放了?到五处事就更大了,我们比较紧张。记得这时一个处长找我谈话(可能是受托),原话是这样:你要想开,现在尽量把身体弄好,在里边看看书,我想这个事情后边会好的。你这个事情我觉得也不是个多大的事情,但是我不能放你,放了你我就得进去。他还跟我讲:“我——五处的处长都在这关过(这都是很有经验的运动员了),你有啥想不通的?”你看人家说得多艺术。这时的政治形势稍松动,好像是胡耀邦讲了一些要甄别的话。
杨和峰(马艳琴一案)在我隔壁,拉出去又拉回来我都知道。人家枪毙把他陪绑,又拉回来。杨和峰他爸爸杨梨是省政协的,曾是习的老部下,杨和峰他妈连夜上北京去找习仲勋,习仲勋发话了:老干部的孩子犯了什么罪要判死刑呀?否则他死了。
经历过文化革命、反右运动后,很多人被抽了筋,连我父亲都被文化革命的游街抽了筋了,他对自己儿子被抓也只有默默掉眼泪。在家里但凡说到有关时局的话题时,他都要先关窗户关门,看看外面有没有耳朵,到现在都是这样。
监狱里开始时是不准写东西的,后来家里可以送本子了,我在里面写了大概四万多字,这些东西记录了自己当时的一些想法。但后来白管(监狱管教)把我这个东西抢走了,四万多字的本子没收了,还撕掉了很珍贵的一部分。说有人举报我,让我出去谈话,我站在门口说:“报告”。他不理,喊了几声报告,他就不说让我进去,然后他说:“你就不懂叫‘报告政府’”吗?见我不回话,他就用电棒戳我,打一下麻一下,但我连腰都不弯,人都被打得麻木了,不怕电棒了。他边打边骂我“让你硬头!”说真的,我就不想叫他是政府,到最后白管把我的本子没收了,我回到号子里哭了,伤心得很。
在号子里吃的是杂粮馍和几根煮芹菜苦得要命,一点油花都没有,天天都如此。监狱离小雁塔很近,小雁塔住着一个连的武警,每天早上五更就吹号了,我们就听着这个军号起来,然后在床板上做操。从小小的铁窗里看信鸽带着哨子飞过去,有时我们还蹬在别人的肩膀上看女号,看她们穿着红毛衣、绿毛衣,看她们在唱歌。后来这也被号子里的人举报了。
我居然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还是饶了我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当然对于有些人被判了死刑和重刑的除外)。大多数人回了单位,还都给出路了。我被关了一年以后,让我也回了报社。这是从来的运动没有过的。总编跟我谈话说,这个事情上边有精神基本上都要给出路。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们大多数跳舞犯本来都是些优秀青年。虽说是给出路,但出来以后我不能再干记者了,叫我每天去搬报纸,一天搬两个小时报纸,装完几卡车没事就回家。我出来后还添了一个毛病:晚上睡觉不能关灯,关灯一黑就睡不了觉了,必须开灯睡,我家里电费比别人家都多。
我扛了一段报纸后就要求调离报社,我在深圳干了一段生意,觉得这不是我要的,又回到一个杂志社做美编,自己画画,写点东西。以后又去打油井。前几年我去定边种树,我撂了四百万想扶贫,搞沙漠治理,结果碰得鼻青脸肿。把种子发给农民,叫他们种树,农民把发的种子又全卖给县长的老婆,县长的老婆又去卖了赚钱,根本就不种。我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说我今天卖了今天就有羊肉吃,我不相信共产党的那一套,不知道他明天的政策又会什么样。我给农民发杏树苗,人家回去都拿开水把根烫了,为什么?他们说政府叫我搞秀美山川给我发粮,发钱,等真长成了就不给我发了,我就让他永远成不了,我就把根烫死。所以我很灰心,很伤心,看在那个地方我看不到希望,因为你解决不了人心的问题。
我们现在开玩笑说我们是“黄埔一期”的,文化先锋嘛。把83年的事当成一种文化现象来解读,这样就有意思了。经历过这段也许是一种人生的财富,人就看问题更清晰了,对政治的欺骗性看得更明白了。
我今年打算出一本画册。我在考虑,那段事写在前言上会很有意思,是很光荣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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