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1日星期三

83年严打为捞朋友丢了工作——肖宁口述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八

83年严打为捞朋友丢了工作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八

肖宁口述  丫丫整理


肖宁,1958年生,原陕西省煤田地质局化验室摄影师。现在是画家。

    

83年严打期间陕西省戏曲学院的美工海燕因裸体照等问题被判刑12年。肖宁从此开始捞人,四年后海燕改判免于刑事处分(同案晓刚减刑),这是西安市严打时对精神污染“流氓案”改判的唯一案例。


我跟海燕是认识不到半年的朋友。83年他出事进去了,我就开始捞人,捞得工作也没了,神经也衰弱了,我不愿意提这些事。但我得说说我的妈妈,这些事是我妈一直鼓励我做下去的。在助人为乐上,我妈家是有传统的。在西安我有个姨妈跟我妈家没有血缘,原来我母亲家是大地主,开药房的。我姨家是办药材的,有一次她家借钱办药材在长江翻了船。我的外婆就背着我外公偷偷帮人家,我妈把结婚戒指也当了,后来这一家非常感谢我们家。这就是她们的家传。 

没有我妈的支持我当时一个25岁的年轻人,我不会有这样的毅力把这件事坚持了四年。朋友们说如果换一个人的妈妈,哪里会同意因为帮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而把自己儿子的工作和饭碗都弄丢了,换一个人的老婆,也会非离婚不可。

公安局、法院的人一个我也不认识,之前我怎么会和他们打过交道呢?我妈对我说:人家在困难时你要帮。你拿什么去帮,怎么能帮得上呢?你只有把你要求的那些人感动了。事后证明我把法院这些人都感动了,还不是一般性的感动,我把法院的人都弄哭了。

83年秋天,我结婚从外地回来,本来说好海燕和小刚会到机场接我,但下了飞机没见人,我马上打电话到戏曲学院,那边说人被抓了。我当天下午就跑到他家去了,院子里的人见了我都说:“你还不赶快跑!”他们以为我和海燕是朋友,也会是一个案子的。可我当时就感到海燕他们玩得过了画画时给人拍裸体,洗裸体照片,洗了还传播,这是事实,当然现在不算什么。我见了海燕的妈妈在那里哭哭啼啼卧床不起,他妈是我小学的音乐老师。从那时起我就代替海燕成了他家的儿了,每天上街买菜给他们做饭。我妈每天在家里做好一两个菜,让我带上,我路上再买一些菜过去。我天天出现在他们家,左邻右舍都习惯了。

光是在生活上当他们的儿子不够,我还要想办法捞海燕。什么派出所、公安局、法院任何人我都不认识,怎么办?一次偶然我在路上骑自行车,迎面碰见我们院的朱振西(音译)和几个人坐了一辆偏斗摩托车开过来,那时什么人有偏斗摩托呢?只是公安有。朱振西是我们单位主任的儿子,其实我以前没跟他说过话。一次在院子里大家排队提开水,我故意让过后面几个人,和他并排,找茬搭话。我问他是不是公安局的?我说我见你在街上坐了一辆公安局的摩托车。他说,奥,那是我法院朋友的。我一听,心下一激灵,从此开始下招:一个、一个攻克法院的关系,你想不到的难度之大呀!

我赶紧把这事汇报给海燕他爸,他爸听了挺高兴,但也明白这是没谱的事。我本来在单位无所求人,那时候朱振西的妈妈是我的领导,我就“蓄谋”着开始成天往我们领导的办公室跑,叫主任 “姨”长“姨”短的。我有一个优点是手巧,手表、电视机什么的都会修。凑巧了,这领导家的电视机坏了。主任说:“哎,晓宁啊,我家那个电视机不知咋了,你给看看”。好!机会来了。第二天我赶紧去主任家修电视机,毛病不大很快就修好了,但我的目的是要叫他儿子看见这件事,所以我就一直在磨蹭。领导问,好了吗?我说还有问题,其实早好了,就要等他儿子下班。朱振西在市公交公司上班,法院这伙人是他上电大的同学。我眼睛盯着墙上的时钟,感觉他快下班回来了,就把电视机背后的那些粉尘往脸上一抹,弄得脏兮兮的,一听见敲门就开始上机壳,电视机亮了。领导叫起来:“哎呦,亮了!”还鼓起掌来说“太好了,太好了”。朱振西进门见得这个场面,上来给我递一根烟,就这样,我也没敢说自己的事。以后我又做了许许多多这样的小动作。

那时买电视机要票,很难搞到,我找到一张电视机票,就跑到办公室给领导送去。她高兴地说,好啊,我那个电视那么小。有票了就想让他儿子去买,但他儿子上外地实习去了。电视机只有解放路上才有买的,那时没出租车,我们单位也没三轮车,她发愁说怎么能弄回来呀?我就替她(人家出的钱)去买,一台22寸的电视机,带着包装盒很大。这回不是演戏,真的是太难弄了。我找了一大堆绳子,但根本绑不到自行车上去,绑上去就歪下来。我只好把电视机往前抱五米到十米,再回来推自行车。沿途看热闹的人很多,就这样我把电视机运进院里。这么一来这领导的儿子就主动找我了,要请我吃个饭。我跟他说,这样吧,把你法院的那两个朋友也请来一块玩,都是年轻人嘛,都爱热闹。他说行嘛。我的每一个动作都要给海燕他爸汇报,我和海燕他爸一块捞海燕,那四年间我就是他的精神支柱,我成了他的儿子。我跟海燕他爸说,今天我一定要喝醉,把他们也喝醉,我自己喝糊涂了我就可以说了。

酒是我拿过去的,在振西家里请客,我来做菜。法院那边的朋友一个叫杨光(二审时,杨光主办海燕的案子),另一个是林志明(当时是个书记员,但林一直是个不办事的人)。我借着酒劲假说海燕是我舅舅的孩子(因为我妈和戴海燕都姓戴),能不能帮个忙?林志明一听就往后缩,说没法弄,这会儿正是严打呀这呀那呀的。但从这后我就经常带林志明的孩子玩,我儿子和他女儿差一岁,我骑着摩托带两个孩子去钓鱼,后来振西和林志明也去玩,我们又把杨光叫来一起去钓鱼。有次晚上11点钟,我的哔哔机响了,林志明说他家水龙头坏了,叫我去帮忙。我忙赶过去,叫他先拿砖头压住,我反身跑回家,把我家的水龙头拿扳子卸下来再去给他换上。

但一说起海燕的事他们就推,说这个事得哪个厅长谁谁的才行,这样我就知道了刘东民(省高法院的一个副厅长)。我成天琢磨着捞人,在单位吊儿郎当不好好上班。想干什么也没钱。那时海燕他弟弟弄了个装修工程,要我去帮忙,说能挣点钱。我去干了一个多月,给人家安装了几百个灯泡,活干不过来,我就叫了单位里的两个人来帮忙,他们俩轮班请假,我则旷工。最后给了我两百块钱,那是我第一次挣外边的钱。好了,有了这钱,我就想方设法要请客,我爱做饭,以前一般请客就是拉到我家。但这次我要见见刘东民,要在外边宴请。当时西安最有名的饭馆是解放路上的曲江村,我叫了海燕弟弟海迪夫妇,刘东民和他太太,杨光,林志明,朱振西,吃完饭一结帐,228块,我挣的那钱还不够。从此后我就认识了刘东民和他夫人王冬苓。

八十年代的人们时兴做组合家具,我承诺给他们做组合家具。一套组合家具4米长,让他们每人出二百块钱,林志民、杨光、朱振西还有一个姓乔的共四套。我知道我必须把和林志明、杨光的关系做铁了,再去攻刘东民。难题又来了,钱肯定是不够的。已经做了装饰公司老板的海迪说他只能帮着设计,海燕他爸倒是说如钱不够了就帮着出点。我心里明白这是个大事,把这事做成了,和他们的关系就能进一大步。正在这时海燕的姥姥病危,我就先放下做组合家具,跟海燕的爸爸轮流去医院看护,我抱着姥姥小便,最后姥姥死在我怀里。看护过程把我和海燕的爸爸都搞得筋疲力尽,海迪却正跟一个女孩谈恋爱打得火热。我去找他,他们正聊得欢,让我等一会。我在外边等了一个小时,大热的天,我买了两瓶葡萄酒,坐在门口喝,然后一脚踹开门,拿酒瓶直接照海迪砸过去“你妈的,你哥在监狱,你姥姥快死了,你不去看你姥姥!我还要做那个家具,你的设计图在哪儿?你还得给我找个地方,我在哪里做?”

我妈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妈说这事咱家也没钱,但是总有办法。她告诉我她的家族就是有这样的传统,别人在难处就要帮。我想了一个办法,拿着这些钱就去找原木材,跑到山里的农民家,这家买一根,那家买一根,最后有一家人不错,同意我把木棍都磊到他家里。然后我再去找拖拉机把木料拉回来,破成板,找一个能烘干的地方烘干。为了省钱,这些活全是我自己干。到该开工时怎么也得找木工了,找木工就得给人家钱,我跟木工谈价尽量便宜,剩下的钱还得买三合板。我每天坐着公交车去给木工做饭,我妈每天给我烙两张饼,说儿子你的饭我给你管。我妈每天把菜给我买好,让我给木工做饭但不让我吃,让我只吃那两张饼就完了,如果我一吃饭,钱更不够用了。

法院这几个人知道开工了,一礼拜总要过来看几次,每次见我都在做饭,或是打下手。木工活总算做完了,下一步买油漆要钱,请油漆工更贵。但绝对不敢让他们加钱。我就跟这位木工商量,他是木工没做过油漆工但见过,我说再给你们加点钱,你们油,我来打磨。整整四套家具,我天天在那打磨。他们来见到不好意思也帮一下忙,然后又赶去上班。完工那天下着大雨,我和工人正在歇着。他们和他们的媳妇都来了,看到家具很漂亮,感动得不得了。等到要装车了,工人开始抬家具,怪了!这几个人却都看着我,不动手。杨光首先过来了,啪,把我抱住,哭了,

说:“你这人确实太仗义了,说你救的那个孩子(指海燕),我们不帮你就不是人,尽全力帮”。

他们觉得这么浩大的一个工程,你一个人把它完成了,没有多少钱,前前后后地奔,为我们做事。

我终于感动了“上帝”。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件事,这种事太多了。为了能安慰海燕,我曾把机械厂的三道门都搞通了,我把杨光、林志明哄到劳改机械厂,装着是同学去看他。我们一起见了海燕,海燕激动得什么似的。我让海燕给林志明画一张素描,但海燕由于紧张总也画不像,其实林志明的形象好抓得很,长得像狼似的。

我下工夫把劳改场那些狱警都搞定,常送他们小礼物。所以他们给海燕吃的很好,比如蒜苔炒肉,他一个人可以吃小半桶。我还经常


省吃俭用买罐头送进去,买蛇罐头,你听说过吗。我后来才知道,我妈还带着我爸,悄悄地跑到监狱里面去看海燕,不是一次两次。之前我妈跟海燕没见过面。 


海燕判了12年(实际坐了四年牢)。他和小刚两个人一个案子,小刚被判16年。一审判完了,检察院抗诉,要判小刚死刑。如果那样肯定水涨船高。我把我姨夫带到高院,去找高院的副院长白静龙,他跟我姨夫曾是人民大学的同学。我姨夫刚说这案子判的不对,那副院长就说,“老任(我姨夫姓任)啊,现在想法子把命保住就不错了。”

海燕的上诉书递出来后,我们要抄无数份,那个时候去哪儿复印。海燕案子是照裸体、强奸。案子里涉及的女孩有一个叫习豆豆的,人家一吓唬,海燕就承认和习有关系。一次我去滑冰,碰上我同学的妹妹,那女孩问我,听说你这一段捞人呢,他那人还值得捞吗?就那么不要脸,人家打俩巴掌,有的没的都秃噜了。

我拿着海燕爸写的上诉书自费坐火车到北京,因为陕西省高法院这边说最好能拿到最高法院的一张二指宽的批条。我找到最高法院的门口,想见当时的西北组组长,那位组长叫什么我不知道,人们出出进进的,哪一个是呢?后来我打听出这位先生长得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人家最高法院大门肯定是不让进的,我就在门口等。终于见那人骑着车子出来了,刚好我也骑着车子。我心激动得狂跳不已,我骑着车子跟,一直跟到五棵松。他上了一座三层红色的破楼,我把车子一放,也跟了上去,他吓了一跳。我的嘴里大叔大伯地叫着,连忙把那个申诉书硬塞到他手里,他不要往地下扔,我捡起来又塞,我嘴里说:“大叔,你看看,你看看。”他还是不接,他觉得莫名其妙。最后一次,他没扔。我作了个揖说:“大叔,你看看”。转身就跑走了。这次北京之行毫无结果。


没办法我回来只好跟法院的刘东民和林志明他们再处,要处得跟亲戚一样。最后我竟然能参加他们的审委会、合议庭,他们几次开会,我都在现场。他们开合议庭的是杨光、林志明,书记员和厅长,他们说晓宁你就在这吧你随便。我就在旁边翻看各种案件。在这件事上,林志明比较猾,最够意思的是杨光。杨光是省法院的,他负责海燕这个案子的二审。前前后后都是他汇报案子,当然没有刘东明(厅长)也过不去。刘东明这人上上下下都能,也没小心眼。焦郎廷(高法院长)那个王八蛋!左得厉害,想多弄几个大案,邀功请赏。为了接近省法院的马副院长,我曾把给别人家装修剩下的壁纸给他家贴上。我亲耳听见马院长与焦朗廷争论,马对焦说:“你给你老婆拍裸体照算不算犯罪?好吧,不算。如果我是摄影师我给你老婆拍了裸体照,我就算犯罪吗?”

一次次上合议庭,一次次不了了之。最后这次,我们都在外边等,紧张得出不来气。杨光出来了,人瘫软得往墙上一靠,我们见状一起说:完了。杨光突然把手一扬,跳起来喊:“改啦!”


持续四年全力以赴,整天动脑子、琢磨,我的失眠就是从83年捞人开始的。

海燕出来了以后我觉得这么多资源别浪费了,听别人说艺术类跳舞案里比较大的是耿铁群。我直接找到省体委,找到邢仪,我说我要捞铁群,那时我跟铁群从来没见过面。

海燕出来后,我们一起搞了一个装修公司,还弄了个家俱厂。有一回我答应杨光给他做一个床头柜。海燕说,晓宁你这人干不了大事,你这人人情味太重。我明白他是指杨光的床头柜。我当时的反映是:如果我人情味不重就没有你的今天。

四年来,我跟单位办了停薪留职,一年要交三千块钱。后来,终于我因为交不起钱只好辞职了。

83年虽然我没进去,可是为了捞朋友我的命运从此改变。我没了工作只好到处混,为了养孩子,为了给孩子交学费,我帮人拍过电视,当过群众演员,干过装修。后来我到北京在六里桥150块租了个六平方的房子,上面石棉瓦下面土墙门缝老宽。搬了些砖头垫上破床板。每天买五毛钱大饼,当了北漂。

之后我又住到xx的画室,她跟我说锅碗瓢盆米面都有。我觉得挺不自在,我每天躲到楼下的小公园,看那些老人穿着棉袄钓小鱼。我要等到晚上七点钟,邢仪从画室回家,十楼的那个窗子的灯灭了后,我去买五毛钱的饼和菠菜,不好意思用锅碗瓢盆,只烧开水把菠菜一烫就着大饼吃。

几年前,我终于找到自己的挚爱——画画。

总之这些年我为朋友付出了很多,但我深知:失就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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