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讀書時間》讀苏晓康新作《鬼推磨》之四:苏晓康懟台大外文系教授顏元叔
不久,我在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葛斯德东方图书馆里混乱翻阅時,无意间发现从中国大陆进口的期刊杂志中,竟也有那本极左的《中流》,以公开反对邓小平搞资本主义而著称,其九一年六月号辟一专栏,名曰《爱我中华的心声、壮我中华的呼唤》,将颜元叔文和《信报》上的拙文“一字不易,未加删节”地刊出,摆开一付约稿、摘登来信的大批判架势,这是文革及政治运动中党报必行的老套数,而六四屠杀后中共宣传机器对所谓“长胡子”的大批判,一般是不主动找靶子来打的,挑选我与颜元叔的笔仗大做文章,应属罕见。
《中流》的编者按说,颜文刊出后“在社会上引起十分强烈的反应”,“我们不断接到来自各方面的读者的来稿、来信,以及在其他各种场合的反映。其中有思想战线的老前辈,也有来自最基层的普通读者”,前者指魏巍、吴冷西、程代熙等,后者冠以“来自广大读者的反馈”,则包括农民、中学生、教师、退休干部等等,不一而足,来稿来信皆一派文革大字报的谩骂风格,则是丝毫不奇怪的。可惜我只找到三期《中流》(九一年六、七、八月号),不知道这场“围剿”究竟持续了多久,却看到了晚近二十年里风起浪掀的民族主义喧嚣之端倪。
我对颜元叔等辈的驳斥,有两个重点,反过来成为他们批判我的重点,现分而述之。第一,针对颜氏大赞中国大陆老百姓“一辈子吃两辈子苦”乃是值得的“炼狱”,我举毛泽东五九年“赶英超美”导致大饥荒饿死两千万人,予以驳斥,而魏巍等人对我的反驳,唯有彻底否认这场大饥荒而已,并斥为“反共传单上的下流语言”。今天,“大饥荒”真相在中国仍是禁区,所幸我们终于有了杨继绳和他的悲愤之作《墓碑》,真像已大白天下,再也不能禁止了。容我只摘引《墓碑》前言的一段话:
「饿死3600万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这个数字相当于1945年8月9日投向长崎的原子弹杀死人数的450倍。这个数字相当于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数的150倍。这个数字超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死亡数字。第一次世界大战死亡人数只有一千多万人,发生在1914—918 年,平均每年死亡不到200万人。中国1960年一年就饿死1500万人以上。大饥荒的惨烈程度远远超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死亡四千万到五千万之间。这四五千万人是在欧洲、亚洲、非洲广袤的土地上、七八年间发生的,中国这3600万人是在三四年间死亡的,多数地区死人是在半年之内集中发生的。」
数字有时候比理论强大得多。颜元叔等人也许不知真相,但他们所秉持的一种“发展与国家强盛的反人道倾向”,是违反普世价值的,他们有的人从未在极权制度下生活过一天,却天然具有反人道的极权意识。
另一个争论重点,是长江、黄河的泥沙化问题,颜氏所代表的可称为“掠夺型发展与经济增长观念”,即晚近二十年中国经济起飞所带来的环境代价,今天已成不争的事实,无需我们在这里多费口舌了。因《枪、细菌和铁》一书获普立兹奖的Jared Diamond教授,2005年出版一部新著《大崩坏:人类社会如何选择败亡或成功》,其中专设第十二节“中国,蹒跚巨人”(China, Lurching Gant),他评说中国近10%的年增长率:
「“受惠”于这些辉煌的事功,中国的环境危机演为最烈者,并持续崩坏之。空气污染、生物多样性减损、农田流失、沙漠化、沼泽消失、草原荒芜、和人为自然灾害之规模与频率增大,如物种侵入、无限制放牧、江河断流、盐碱化、土地侵蚀、垃圾堆积、水的污染和匮乏,还可以列出很长的单子。各种环境问题皆导致巨大的经济代价、社会冲突和健康问题,其中某一个单项都足以引起中国人的严重关切。但是以中国巨大的人口、经济和区域,其环境问题势必不止是个国内事务,而将泛溢到世界其他地方,凡是与中国分享一个星球、一个海洋、一个大气层的皆将渐次受到影响,亦即中国的环境问题也将“全球化”。」
中国近二十年的经济起飞,是以一个民族主义的新意识形态作支撑的,其发展才获得了秦晖所说的“降低交易费用”的独特方式——西方经济学中所谓的“降低交易费用”,是指保证各方交易(讨价还价)权利前提下,以整合契约的方式减少交易费用,而不是用剥夺一些人讨价还价权利的方式为另一些人降低“费用”,1992年开始的中国市场化,在产权改革之前先用国家权力来排除工人的讨价还价,农村则是宣布“土地公有”之外,任凭公开瓜分,然后就是“圈地运动”。这一切国家暴力的干涉,都需要一个政治前提,那是由“六四”屠杀所提供的,所以“六四”不能翻案,便是中共的底线;而无情的剥夺需要貌似合理的麻醉和慰安,这便是中共宣传机器的特长,我在上文提及的那两点,发展和国家强盛的反人道倾向、掠夺型发展与增长观念,便是他们民族主义武库里的两件把式。
不过颜元叔的大作,实在是“国家话语”的一篇杰作,乃是何新,更不要说魏巍之流写不出来的,未知后来习近平怎么没把它收进中小学课本里去?颜元叔虽然是从台湾出去留美的,但是他把留学中的个人经验,诸如“受歧视”的屈辱、尴尬、掩藏内心的痛恨等等,极准确地升华到一种集体的、种族的的层次,于是就具备了作为“国家话语”的档次,而注定会被中共收编。但是“国家”最看重的,是颜元叔所提供的这种私人经验中的耻辱、自卑、仇恨的成分,也就是所谓“耻”——近代中国饱受西方列强欺凌,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中无疑储存了大量的“耻”,那是为“民族国家”建构预备好的“精神财富”,可以用来刺激、麻醉、洗脑国民,以便于驾驭和统治。二战时期中共躲在陕北养精蓄锐,对蒋介石指挥国军浴血抗战作壁上观,但是夺取政权之后,它宣称自己才是抗战主力,以便最大化“国耻”资源,还径直延伸到一八四〇年才满足,非捞够“耻辱”泔水不罢休,这种精明令人望尘莫及。
可爱的颜元叔教授,还有魏巍他们,都号称是马克思主义信徒,却对晚近三十年中国的贫富崩裂之大不公平,不置一辞,熟视无睹,还推波助澜,不免也是那个“低人权、低福利、无工会、高消耗”发展模式的罪人;另则,这些文人以极左理论为极右的政治服务、以仇外心智为从西方引进资本、文化作粉饰、以偏狭愚昧的国家主义喂养毫无个人权利意识的民众,凡此种种,皆营造着某种人格分裂的精神氛围,而弥散于中国近三十年,令民族和个人都很难建立自信、少受伤害,这便再也摘除不了“东亚病夫”帽子——这顶帽子,才是最耻辱的。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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