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日星期五

董一夫:60万美金毁一组壁画,图的是什么?(多图)

《乔治·华盛顿的一生》壁画(部分/网络图片)
  然而,位于美国旧金山的乔治·华盛顿高中楼道里的一组共13幅、近150平方米、名为《乔治·华盛顿的一生》的壁画,却显露了华盛顿的不光彩一面。在最具争议性的画作中,其中一幅描绘了多名黑奴在华盛顿家族的芒特弗农庄园干苦活的情景,另一幅则包括了一具躺在四个持枪白人脚下的印第安土著人尸体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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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旧金山乔治·华盛顿高中里的《乔治·华盛顿的一生》这组壁画,与其摧毁它,不如将其作为一个了解历史的入口。在"安全空间"中的些许不安与不适,也正是教育和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乔治·华盛顿,因儿时误砍樱桃树之后的敢作敢当之诚实、独立战争中带领弱旅取胜之英明、任两届总统后主动退位让权之谦逊,为美国民众所敬仰(尽管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是后人凭空编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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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华盛顿的一生》壁画(部分/网络图片)




  6月底,旧金山教育委员会全票通过决议,决定拨款60万美元,以加盖涂层的方式摧毁这组壁画。这个决定的背景,是最近几年有关应否移除某些带有歧视意味的历史性艺术作品,以及应否把那些以当下标准衡量应为种族主义者的历史人物的名字从建筑或机构的名称中剔除的讨论,在美国数不胜数。从每一个讨论的争端中,人们都可以感受到美国舆论的两极分化。但是,旧金山教委会的这个决定,却遭到了美国舆论的一致批评。
  旧金山教委会在作出决定时表示,其决定摧毁壁画的初衷是保护学生。从上世纪60年代起,一直有乔治·华盛顿高中的非裔和印第安土著裔的学生因壁画中描绘的其祖先被他人奴役和杀戮的情景而感到不安。所以,委员会将这组壁画定性为"美化奴隶制、种族屠杀、殖民主义、美国的天定命运论、白人至上主义和压迫",以此证明摧毁这组壁画的必要性与正当性。
  不过,对于这组壁画是否美化了美国历史上曾经存在的贩奴和蓄奴制度、是否宣扬了歧视与压迫等问题,还应当从画作的历史背景和创作意图上进行分析,而不应该只取决于某些观赏者的主观感受。《乔治·华盛顿的一生》这组壁画是与1936年建成的乔治·华盛顿高中"配套"而来的。这所学校之所以得以修建,得益于美国大萧条期间弗兰克林·罗斯福总统"新政"旗下的公共事业振兴署。壁画的创作者,是出生于俄国的维克多·阿尔诺托夫(Victor Arnautoff)。阿尔诺托夫于上世纪20年代移居旧金山湾区,并在斯坦福大学任教。大萧条期间,他是当地最高产的壁画家。
  阿尔诺托夫不仅是一位著名画家,还是一名共产主义者。作为一名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的共产主义者,与当时许多美国知识分子一样,阿尔诺托夫身处经济萧条的美国,闻听到苏联的蓬勃发展,确立了其对美国制度的批判立场。在他看来,这种制度的根源,可以追溯至开国元勋华盛顿。
  阿尔诺托夫把黑奴和印第安人的尸体画入乔治·华盛顿高中楼道壁画的目的,就是要让学生们以及所有看到壁画的人正视史实,从而反思美国作为一个国家的某种"劣根性"。由此可见,画家的创作动机,与旧金山教委会所说的"美化",是完全相反的。
  上世纪30年代,美国学界当然不会把奴隶制和殖民者对印第安土著居民的杀戮作为讲述美国历史的重点。但是,阿尔诺托夫在当时这个看似极端的批判,如今早已被美国学界主流所接受。在美国自由派占据上风的学界,对美国"劣根性"的研究项目比比皆是。越来越多的美国孩童在了解美国国父们的光辉事迹的同时,也会知道这些国父们大多是奴隶主。在讨论美国国家的起源时,绝大多数美国人也知道北美的土地原本属于印第安土著居民。美国自由派之所以反对旧金山教委会摧毁壁画的决定,正是源于其对阿尔诺托夫直截了当揭露美国历史"阴暗面"的支持。
  美国保守派对共产主义者的作品恐怕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在此类争端中,他们一般都会本着"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原则,以言论自由为名反对移除或摧毁大部分饱受争议的作品。保守派一贯认为,观众因欣赏作品而感到的不满与不适,不能作为限制表达自由和审查作品内容的理由。
  无论如何,部分少数族裔的学生在壁画中看到自己的祖先被人奴役和杀戮所产生的心理创伤却是真实的。那么,问题实际上就在于如何在保留历史真实与保护少数族裔学生的"安全空间"(safe space)之间求得平衡。
  我第一次听到"安全空间"这个说法,是四年前在耶鲁大学读大三的时候。那年的万圣节前,耶鲁校方给全体学生发邮件,提醒打算在万圣节乔装打扮的学生不要因穿着而冒犯少数族裔同学。然而,耶鲁本科的一个住宿学院的副院长却就此向其所在学院的学生群发邮件说,校方无权要求学生在万圣节应当如何着装。她明确地指出,她当然不鼓励冒犯他人的行为,但如何着装是学生的自由,即使有学生的着装冒犯了少数族裔人群,那问题也应该由学生自己去解决,而校方无权插手。
  当我和身边的很多同学在读过这个邮件后,我们都认为尽管副院长的部分观点有辩论的余地,但并没有觉得邮件本身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当。岂料,耶鲁部分少数族裔本科生立刻对此邮件表达了强烈不满,他们认为副院长的言论破坏了学校为少数族裔学生提供的"安全空间",甚至在校园中与发出邮件的副院长和院长发生了争吵。这里所说的"安全空间",就是不受歧视性冒犯的权利,这成为了自由派学生的口号,也成为了保守派攻击自由派的把柄。自由派认为,反对营造"安全空间",就是纵容歧视性的冒犯,进而也是打着表达自由的幌子推崇种族主义。在保守派看来,维护"安全空间",则会不可避免地限制他人正当行使言论自由的权利,因为界定冒犯性言论并不存在客观的标准。
  实际上,这两方相互冲突的主张并不是非黑即白。在我看来,学校应该为学生们营造的,既不是一个容不下任何被普遍认为是冒犯性表达的"安全空间",也不是一个冒犯性表达无所顾忌的"不安全空间",而是一个"可以感到不安全的安全空间",即在允许自由表达的同时尊重学生合理的安全需求。
  任何学生对于自己人身安全和心理健康方面的考虑都是值得尊重的。很多非少数族裔的旁观者会认为,冒犯性的表达大部分情况下只是说说而已,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后果。然而,长期以来,世界很多地方针对弱势群体的歧视性政策以及针对少数族裔的暴力,往往都是以冒犯性的言词为先导。这正是学校认可"安全空间"的合理性,禁止那些故意冒犯少数族裔的言行,以保护所有学生的尊严的根据。
  然而,"安全空间"的营造,不能靠遮掩具有冒犯性内容的言词、作品或行为而达成。因为在校园的学术环境里,使学生感到不安的冒犯性内容往往是以艺术、学术研究或者学术讨论的形式所呈现。这些内容大多像《乔治·华盛顿的一生》一样,根本没有冒犯的意图,或者其所真正冒犯的对象,恰恰是与人们认为的相反。在这种情况下,闻见者的不安与不适,往往是其受教育以及社会化过程中一个难以躲避的阶段。学校的职责,不应该是保护学生免受这些内容的冒犯——实际上也不可能做到,而是应当引导学生如何对冒犯性的内容作出积极的反思和有效的回应。
  其实,美国自由派以保护学生为由移除带有歧视性与冒犯性的艺术与学术作品,反而有可能使一些学生曲解历史。我在耶鲁的一位美国历史教授曾对我讲,虽然她理解部分学生们为什么希望把校园中带有种族主义者名字的学院和建筑的名称替换掉,但同时也担心之后的耶鲁学生无从了解耶鲁校史的另一面。作为美国历史教授,她希望学生不仅能够知道耶鲁大学培养了无数推动社会进步的精英和少数族裔中的先驱,也能够了解同样是从耶鲁大学毕业的那些妨碍社会进步的权威和种族主义者。只有了解耶鲁的全部史实,学生们才有可能对母校的历史有着清晰的认识和深刻的反思。
  同理,对于旧金山乔治·华盛顿高中里的《乔治·华盛顿的一生》这组壁画,与其摧毁它,不如将其作为一个了解历史的入口。学校可以通过安排相关讨论,让学生充分了解该画作的内容与背景,并对那些对画作感到不适的少数族裔学生提供必要的支持与帮助。保障学生的人身安全与心理健康固然是学校职责的一部分,但是,在"安全空间"中的些许不安与不适,也正是教育和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旧金山的乔治·华盛顿高中
  作者简介:董一夫毕业于耶鲁大学,获历史学学士学位;曾于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耶鲁大学法学院蔡中曾中国中心从事学术研究工作
——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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