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荃：与陆洪恩的夫人为邻

陆洪恩指挥乐团演奏

那是”文革“后期的一天晚上，居委会主任上门来，指着隔壁二楼的窗户说：“这间屋子今天要搬进来一个老太婆，知道她是谁吗？她是被枪毙的坏分子陆洪恩的老婆！今天她到居委会来报到过了。我们让她每天打扫环境卫生，你们可要协助我们好好监视她，别让她偷懒，乱说乱动！”

天啊，是陆洪恩的太太！陆洪恩的案件在上海曾轰动一时，他曾任上海交响乐团的指挥和领导。运动一来他就被揪出来了，罪名是“恶毒攻击文艺旗手”。收审以后，他的精神状态更坏，在他看来，自己说的都是事实，无须讳言，而且继续照说不误。这下罪名就更重了。

陆洪恩终于被枪决了，他的太太胡国美受牵连，成为”坏人家属“，在单位、里弄都受监督。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看她单身一人好欺负，就随意出入她家，要钱要物，不堪其扰。她申请了好久要搬家，终于被批准了搬到我家隔壁为邻。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我就听到”刷刷“的扫地声。从窗户里看去，只见一个矮小瘦弱的老太太，挥着一把和她几乎一样高的竹丝扫帚，吃力地清扫着地面。我推着小车送女儿小彦上托儿所的时候，老太太刚扫完一半，低着头，侧身让在路边。刺骨的寒风冻得她脸色发青，我由心底发出同情，开口跟她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老太太似乎吃了一惊，单薄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嘴巴在口罩下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但见她那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清泪。

陆洪恩做上交领导时签署的文件

后来就成了习惯，每天我走过胡国美身边，就问候一声早安，胡则不出声，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胡国美在上海舞蹈学校担任钢琴伴奏，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从隔壁二楼紧闭的窗户里会飘出一、二句优美的钢琴旋律。这个老太太正是依靠着对音乐的热爱，才使她度过了那一段非常痛苦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直至一天早晨，胡国美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开了口：“小彦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老头子的事平反了！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你！你不会体会到，每天早上你的一句问候，給了我多少温暖！在逆境里的人，得到哪怕一个同情的眼色，也是一个多么大的安慰和鼓舞啊。如果没有你每天早上的问候，我不肯定能坚持活到今天！我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就让我教小彦弹琴吧。”

陈毅市长签署的任命书

从1954年起，陆洪恩任上海交响乐队

（现上海交响乐团）副队长兼副指挥

我也没有想到一声问候居然能起这么大的作用，一时也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恭喜你了，阿婆！可小彦才刚三岁，什么事也不懂，她能学钢琴吗？别浪费您的时间精力啊。”胡国美说：“没问题，我看小彦挺机灵的，一定能学会。”

从此，小彦成了胡国美生平第一个学生，也是唯一的学生。胡国美自己琴弹得不错，但毕竟没有教小孩子的经验，而且为急于求成，每次上课教得很多。让平时好动的小彦坐定下来已属不易，胡阿婆教的一些东西，三岁的孩子一时理解不了，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朝着胡阿婆傻笑。我生怕辜负了胡国美的心血，每次跟女儿一起上课，然后回家拉着女儿一起消化，在钢琴上掰着女儿的小手指，一个音一个音地点拨、练习。不久，小彦会弹琴了。渐渐地，弹得像模像样了。胡国美和我共同享受着成功的快乐。我知道胡国美是不会接受任何报酬的，但是不付出些什么，我总是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买些礼物送给她，也算是自己的一片心意。

原指望小彦长长远远跟着胡阿婆学琴，谁料老天不长眼，一天胡国美过马路时給一辆疾驶过来的自行车撞倒了。好心的老太太见骑车的小伙子像是有什么急事，就说了句：“以后骑车不能那么快”，挥手让小伙子走了，连姓名也没有问。才一过马路，胡国美就倒在了地上，原来是脾脏破裂了，没等送到医院就在救护车上去世了。

胡国美受尽迫害，平反后的舒心日子没有过几天，就让老天給召了去。我经常望着隔壁二楼的窗户发愣，耳边仿佛又听到胡国美弹奏的美妙乐曲。我想，胡国美在天国里有她为之奉献终身的音乐做伴，她是不会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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