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广/ 作者 瑞迪
曾经担任中共前领导人毛泽东秘书李锐先生2019年2月16日在北京逝世,享年101岁。李锐一生中不仅曾经先后担任高岗、陈云及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的秘书,而且也曾多次在政府中任职。但在晚年他对中国政治体制不断发出直言不讳的深刻批判,他因此而被普遍看作是党内重要的自由派代表人物。但在他逝世之际,众多称赞他敢言的评论也伴随着一些不同的声音。围绕其葬礼如何举行、是否覆盖党旗的争议其实也反映出这位百岁老人自身的一些矛盾。李锐先生的长女李南央女士接受了我们的电话采访,谈了她对这些称赞与质疑的看法。
"李锐的存在是因为他不断地发出声音"
法广:李锐先生其实在80年代中期就离开了政治前台,但是他去世却引发广泛关注,西方媒体也纷纷对此做出报道。(2月)20日去八宝山参加葬礼人群中,其实也有很多普通人。您如何理解李锐先生在离开政治前台三十多年后还能引起如此多的关注呢?
李南央:"今天我在明镜的中国研究院接受采访时,他们提到这个话题,也就是"李锐现象"。我说:李锐没有现象,我倒是愿意谈李锐个案。什么叫现象呢?比如:现在贪官遍地,这是现象;中国共产党只要当官,就必须当奴才,必须巴结上级,这叫现象。就是只要有一个群体,或有一个普遍性,这叫现象。我更愿意就李锐个人单独的特点来谈。"
"您问我他为什么会被更多的人认识,那我就先不谈它的客观存在条件,只谈他的主观。因为我知道的大多数中国高级老干部,有些人级别比他还要高,也是被外界称为所谓的开明派或者是改良派,他们一般情况下都保持了一种"看戏"的心态,而且,很多时候,他们会劝我父亲:看戏吧,不要说话了。说也没用的。但是,我觉得我爸之所以有普通人也知道他,是因为他选择的是我不看戏,我要告诉你这个戏演错了,没有按照我们最开始, 现在不总讲"初衷"么 ,没有按我们的初衷设计的剧本在演,错了……他在不断地说,不断地说。所以他的存在是因为他在不断地发出声音。他没有说:我颐养天年。"
"我记得我父亲的第一个恋人,就是和他同时参加1•29、参加共产党的武大同学万国瑞,后来改名叫杨纯。她当过周恩来的秘书,也当过卫生部的副部长。她晚年就住在我父亲家旁边那栋楼里。那时候她丈夫早就去世了。有一次我回国探亲,杨纯阿姨到我们家来。我就记得她对我爸说:你还说什么呀!别说啦!别写啦!就自己吃好,穿好,过得快快活活的,多活几年,就好了……我当时挺惊讶的。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是我也曾经非常真诚地追求共产党,共产党不要我,嫌我出身不好。但是我追求共产党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很真诚的。我那时候相信共产党员是真诚的。我相信我父亲那一代共产党员也是真诚的。所以,看到同代的老党员都采取这种态度……说实在的,看着他们,我其实挺失望的:你们还是不是共产党员?你们当时不是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革命么"?特别是杨纯,她曾经是张爱萍(开国上将。法广注)的夫人。她当年山东打游击的时候,特别有名,真是出生入死,什么都不怕。怎么到了晚年,就……就用他们自己的话就是:革命意志颓废了……"
"再说我父亲,中组部曾经来找他,让他不要再当《炎黄春秋》的顾问了。他说:你们不是说要发挥余热么?我就这么点儿余热的地儿。我不退。就在这儿当顾问……这是他非常特殊的地方。所以,他为什么能够存在,为什么能让老百姓也知道他……他所有的著作在国内都被禁发。但是因为有网络,有微信等等,等等。共产党高层有这么一个人,一会儿19大上书、18大上书、11大上书……而且,家里不断有人,中年人,青年人 ,到他那儿去看他。他也就放肆地说话。只要有机会就放肆地说……这些后来都传到了民间。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普通人喜欢他。"
"李锐的价值是他留下了共产党的内部党史"
李南央:"我今天(2月20日)还特别谈到:所谓正部级待遇,过去是单位用大轿车把机关的人一起拉过去开追悼会。今天这些人肯定都是自发,自己去的!……尽管外面那么热闹,但是里面很凄凉:花都不许带进去,白花也不让带进去,里面连哀乐都没有……"我就觉得……怎么说呢?!我挺替我的继母 我不同情她,但我也觉得她真不明白共产党:狡兔死,走狗烹啊!李锐走了,你的利用价值没有了!你真的是没法勾兑。而且我觉得共产党做得也太过分:他们答应老太太用正部级的待遇。但开始决定是一个中组部办公厅的厅长去(出席葬礼)!老太太就急了,说:要是这样,我就不去了!最后好像是陈希(中组部部长。法广注)去了。但陈希去,可不是正部级待遇!就是说老太太的利用价值已经完了。"
"我今天接到美国之音香港记者申华电话,他说,最后还是一个新闻热点……但这也是最后一次,过去之后,知道葬在什么地方,李锐这新闻就没了……我说,是这样。按你说的那样,李锐轰轰烈烈了一下,然后,(知道)李锐葬在哪里了,这件事就过去了……也确实是这样。但是,我说,李锐这个人可能很快就被忘掉了,后人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李锐的价值,他能够留下来的,是李锐确确实实把他的原始资料、共产党当时的内部党史留下来了……"
"李锐在严酷的环境下保留了他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
法广:从您这些介绍来看,李锐作为个人是不是也是十分矛盾呢?围绕他去世,也有很多争议,比如是否覆盖党旗的争议。还有,在他逝世当天,《纽约时报》发表的一篇简短文章也提到,说他从毛的亲信,变成了体制的批判者,但他并不是一个异见者,不是一个dissident,他去世的时候,仍然是一个共产党员……您怎么看他的这种矛盾?
李南央:"很多人总在说什么改良派、叛逆者什么的。我不太想给我爸这样定位,我不想顺着别人的那条路子走……"
法广:就是不能简单地给他贴上一个标签……
李南央:"对,是这意思。而且,我觉得,中国最缺的是人性。中国最缺的是有尊严地活着。要知道,李锐的著作,我其实一点都不看重,因为,除了庐山会议这些纪实的以外,他的所有论著在西方都是常识。在西方,有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太简单了,很容易做到。他所呼吁的那些宪政民主、不能个人崇拜、对毛的批判等等,在西方世界都是公理,是常识。但是,我们一定要设身处地想到中国。他自己说人生在世,要受四种限制:时代、知识、思想能力,他又加了一个思想品德。马恩列斯毛不能例外……我说:李锐,所有的中国人都有一条不能例外:共产党的钳制。这种钳制一直深入到家庭里。比如北大的那个小姑娘,要求校方公开性侵事件的历史档案,校方就把她母亲从外地带到学校,母亲在女儿面前下跪,要死要活地,要求女儿不要继续(北大岳昕事件。法广注)……这是共产党深入到家里的钳制。"
"具体到我们家,我的继母帮助党在行使一个政委的(功能),这个我在其他媒体都说过了,这里不再重复。就是说,在这样一种严酷的环境下,李锐能够没有像其他老干部一样看戏,不但不看戏,他还指手画脚,保留了他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还说出来:不容易!真的不容易。我记得郭于华好像是在2004年或2005年组织一个研讨会,大家七嘴八舌,我爸当时就冒出一句话:中国当今最主要的问题,是要研究怎么能不再出毛泽东!郭于华当时觉得特别震撼。他说,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中国再也不会出毛泽东了,根本不可能出毛泽东了。但是我爸指出来,中国最大问题,是一定要研究,不能再出毛泽东。结果,你看,现在又出了一个习近平……"
"我的意思是,李锐是在五种限制下,在共产党的铁腕统治下,一个保留了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勇敢的言论的、很了不起的个人。"
"他就是这么一个特别特立独行的人"
法广:从李锐先生一生中的几次大的起伏来看,实际上,他虽然早年就进入了共产党(1937年),但此后的年代里,他好像从来没有"入褶",每一次政治风浪,他总是被打倒的一方。他实际上一直没有停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李南央:"大家总说什么"两头真"。其实,我爸在共产党执政时有二十年都在共产党的监狱里。我觉得,共产党夺取政权之后,他没有造什么孽。真的没有造什么孽。所以,说他"两头真",我到觉得他一直都是这么活着的。他有错,但他真的没造过孽。"
"而且,他这个人,脾气挺奇怪的。这个人真的是挺奇怪的。当时他有可能去中央党校,因为是安子文(原中央组织部长。法广注)曾和他一起在合肥。安子文与胡耀邦是亲家。安子文对他说:你放心,我回到北京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平反,把你弄出去……所以,他一出来,安子文当时在中央党校,就想让他去中央党校。但我爸不愿意,他说想回水电系统。钱正英(时任水利部长。法广注)来看他,他就说他想回(水利电力部)去,在钱部长的领导下……当时我在场,就看见钱正英的嘴都恨不得要咧到耳朵根了!意思说:哎哟,我可把你个李锐整服帖了……她真的以为李锐服帖了。结果,李锐上班的第一天,一进机关大厅,就看见一个特大的影壁,上面是毛泽东为葛洲坝的题词,大意是现在上马,将来有问题再修改,再重来……我爸一看就发脾气了:这是什么啊?!完全违反工程的规矩。快撤掉!旁边的人都愣住了:那是毛泽东的题字……那时候还没有开始批评毛泽东的文革错误呢。"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特别特立独行的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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