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会对华格纳(又译瓦格纳)的音乐无动于衷。1923年,中国诗人徐志摩把他聆听华格纳音乐的感受写进诗里:“是神权还是魔力/ 搓揉着雷霆霹雳/ 暴风、广漠的怒号/ 绝海里骇浪惊涛/…… 忽然静了,只剩有/ 松林附近,乌云里/ 漏下的微嘘……”
◎ 一位犹太裔英国演员的困惑
这个五月,是华格纳诞辰二百年(1813-1883),欧洲各地都在举办瓦格纳音乐演奏会和歌剧演出。在华格纳的故乡德国莱比锡,一座新的纪念碑业已落成。那座雕塑背后很奇特地拖着一片巨大的阴影。人们沉浸于崇高、壮阔、雄伟的乐曲声中,但没有忘记这位音乐大师排犹主张和种族主义思想留下的阴影。
英国演员史蒂芬・弗莱出现在瑞典电视节目里,他娓娓而谈,关于他的犹太家庭背景以及他自小对于华格纳音乐的热爱。当年轻的史蒂芬用父亲的留声机播放华格纳音乐时,他的家人会感到恐怖,因为摧毁他们家庭的纳粹也曾播放这种音乐。但是,对华格纳音乐的迷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强大力量,这促使史蒂芬于2009年偷偷地进入一年一度的华格纳歌剧节。
在动身去德国拜罗伊特市参加音乐节之前,困惑的史蒂芬曾直接询问他的一位家庭成员——一位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如果我去拜罗伊特,是否背叛了我的犹太家族?”那位亲人很明智地拒绝为他做出决定,说:“你必须自己做决定。也许做一次,但从来没有第二次。”
坐在歌剧院外古老的台阶上沉思良久,史蒂芬终于把犹太人对华格纳的仇恨,搁置在一个历史背景下。和很多态度较为宽容的年轻一代一样,他认为拒绝这位德国作曲家的音乐是文化上的严重损失。但时至今天,许多年迈的犹太人坚持认为华格纳对纳粹的反犹罪行负有重要责任,仍然反对播放华格纳的作品。以色列甚至禁演华格纳的歌剧。
◎ 罕见的音乐和政治哲学结缘
为华格纳辩护的人说:音乐本身是不具意识形态的,华格纳是一名反犹主义者,但他的音乐却不是。很多德国人也认为,应该理性地将音乐和政治历史相区分。这种说法似乎没什么不对,因为华格纳于1883年去世时,希特勒还没有出生呢。
人们却不能不承认,华格纳的音乐及其论述,是纳粹文化发展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德国长达十二年的纳粹时期,华格纳的音乐备受推崇,每次纳粹党大会或群众集会上,特别是在希特勒检阅军队、行纳粹举手礼时,都会播放《众神的黄昏》。德军的战壕里也飘荡着华格纳的乐曲,他们甚至在集中营中组建了高水平的乐团,演奏华格纳的音乐去改造囚犯……。
有人说华格纳潜移默化地塑造了希特勒和他的第三帝国,音乐真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吗?这个塑造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呢?这就需要我们仔细考察华格纳音乐的内在品质了。
华格纳本人一直强调自己不是“单纯的艺术家”,他不仅热爱音乐,还爱好政治与哲学。他创作音乐是为了表达其世界观,表达其“德意志”理想的。他的音乐惊风雨、泣鬼神,具有一种神秘的暗示力量,一种强大的煽情,给予听众精神上的感召。
在华格纳的朋友尼采看来,华格纳是“德国文化的复活者”,喜欢激情的格律,也喜欢激情的牺牲的人都会随着华格纳的音乐“登上感情的顶端”,并“在英雄的每一步剧烈的脚步声中听到了死亡的低沉的回声”。托马斯・曼认为华格纳的作品是“沉重的、悲观的”。纳粹德国就产生在华格纳音乐的叫喊和轰鸣之中,最后在这种“沉重的、悲观的”乐曲中走向灭亡。
◎ 反犹主义渗透音乐的重大影响
上承贝多芬、下启施特劳斯,开启了后浪漫主义歌剧作曲潮流的华格纳,不仅以音乐中的英雄情结和民族主义情绪塑造了纳粹文化,还曾写过评论表达他的反犹主张。在《音乐中的犹太文化》一文中,华格纳把犹太人视为因人类堕落而产生出来的恶魔,评论说“犹太人对德国文化产生瓦解性的影响”,因而祈求“犹太人的倒台”。在华格纳的歌剧中,一些小丑的角色是对“劣等犹太人”的影射和嘲讽。
在当时,华格纳表达的只是他个人的偏激观点。据说是因为华格纳在艺术圈子里和犹太同行有人际关系的摩擦,他嫉妒德国杰出的犹太作曲家门德尔松的才华。也许一个激烈的艺术家需要敌人,因为只有敌人的存在才令他激情亢奋。
华格纳的重孙,音乐理论家高特法伏里德曾撰书批判自己的家族说:“如果纳粹有什么意识形态的话,那么这个意识形态很可怕的大部分是拜罗伊特的思想。”正是华格纳的观点给纳粹提供了某些能够支撑自身政治主张的论据,“教会了我们何为犹太人”(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语),成了纳粹政治哲学的先声。
“从长时段的角度来看,政治家总是学者和作家的信徒。”法国社会学家阿隆曾这样认识观念的重要性。一个前辈音乐家的个人观点和乐曲,一旦占据了后辈的头脑,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而怪异的、令人极端惊悚的。
◎ 希特勒对华格纳有近乎宗教感的崇拜
希特勒对华格纳无比敬慕,有着近乎宗教感的崇拜之情。年轻时,希特勒甚至表示甘愿充当华格纳乐队中一名鼓手。如果这个平庸的小画家真做了一名鼓手也就好了,但令世界不幸的是,希特勒在华格纳音乐里发现了强大的自我,从而成为一个政治人物。他把从华格纳那里学来的一切用于其政治生涯,继承并发扬了华格纳的反犹思想。
例如,希特勒的演讲模式就是从华格纳的序曲中学来的:从一个平淡的开头达到动人心魄、令人沉醉的高潮,像华格纳歌剧中的英雄一样声嘶力竭地吼叫,以“强烈的生命力”诉诸于听众的心灵,让德国听众和演讲者一起忘我地失去理智。
华格纳的歌剧充满了日耳曼民族的种族优越感。来源于英雄史诗的歌剧,赞颂金发魁梧的德意志人勇敢而坚毅地与其他民族作战。在浪漫歌剧《罗恩格林》中,国王海因利希唱道:“德意志利剑为了德意志土地,这样就能保卫国家安康。”这句唱词,对少年希特勒的种族主义世界观的形成起了关键作用。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一文里引用了“德国的利剑”的提法:“新帝国必须再一次沿着古代条顿武士的道路向前进军,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
◎ 华格纳塑造希特勒,欧洲文化反省
希特勒曾深情自白:“在我一生的每个阶段,我都要回到华格纳。”即使是最后的死亡,希特勒也要像华格纳歌剧中的英雄那样去死。华格纳歌剧中的英雄都是和情人一起携手走向死亡的,例如漂泊的荷兰人和他的桑塔,唐豪塞和他的伊丽莎白,……。希特勒也和情妇爱娃在举行结婚仪式后双双自杀,临死时播放华格纳歌剧中的《情殉》一曲。
马克思说:“人们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都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正是华格纳那狂热、激情的音乐,其种族主义的“德意志”理想,塑造了希特勒严重的病态人格,助长了他的犯罪个性,酿成世界万劫不复的灾难。因此,当今欧洲知识分子致力于清算欧洲文化中的非理性思想传统,以普世的人文主义精神关怀一切人类。
写到这里,我联想到近年来在中国卷土重来的“红歌”狂潮,联想到新君习近平引用暴君毛泽东诗词时的铿锵语调,再联想到“第一夫人”彭丽媛身穿军装手持麦克风,在天安门广场为屠杀人民的戒严部队引亢高歌,……。他们在模仿什么?在继承什么?将要创造什么历史?我不寒而栗。-------------------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13年七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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