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0日星期四

戴晴:走出专制统治黑暗――《辛亥百年風雲人物學術研討會暨先賢臧啟芳追思會》开幕辞








从“埋葬帝制”的辛亥革命到今天,一百年过去——中国还没有走出专制极权统治的黑暗。

这里所说黑暗,除了政治压迫(建政初期的“镇反、肃反”、“阶级成分划分”……到今天的“意图颠覆国家罪”)、经济盘剥(从建政初期的土改、“资本主义工商改造”、人民公社化、城市私房出租规定……直到今天的国进民退、行业垄断、土地财政),在今天的会上,这“黑暗”,特别指“文明的黑暗”,指“认知的黑暗”,指“教育剥夺和精神窒息”,指在政客的暗算下,蓄意制造的全民性蒙昧——对本民族历史,对活跃其间历史人物。

在人类知性活动、特别传播手段爆发的20世纪与21世纪,一个国家、一届政府,依仗一批不事生产的文痞,依旧得以在如此广泛的人群与如此长的时段维持黑暗,权柄执掌者的手腕固然旷古少有,更重要的,是被统治者的机巧、麻木、驯顺、常识欠缺与“现代政治训练”不足——对不同意见的容忍与尊重;对共同规定的遵守;懂得并且实践妥协……。

为标榜其统治的合法性,当局打出相当奏效的一手:篡改并且重新包装历史——以绝对不容挑战的公权力、以它掌控的全部资源。

我本人直到1980年代初,才在一个偶然机会下,看到一本毫无“趣味性”可言的、薄薄的史料编纂:历史博物馆出版的《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队的作战序列》。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八年民族圣战,根本没有可能如历来被教导那样,是共产党领导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八路军、新四军、平型关大捷、地道战地雷战之外,还有别的中国军队;还有各个战区和其他路军;还有更大规模、更加惨烈与惊天地泣鬼神的保国守土。

“国民革命军”,不说空军,以及诸如“中国入缅远征军”、“中国驻印军”、傅作义指挥下的“绥西抗日部队”等陆军,单单冠以“集团军”称号的,就40个,而朱德、彭德怀任正副总指挥的第18集团军,不过其中之一。当然,还有那个破绽百出竟无人严正点破的“平型关大捷”:投入八个军的平型关战役,林彪115师所担负的,仅是在乔沟伏击日军后勤补给队。

那年,我已过“不惑”,而且是在属于既没有受到政治压迫,也没有饿饭,即在所谓“受足基本教育”之下进入“不惑”的。然而,就基本历史常识而言,“惑”到如此地步。

当然,今天,由于中国已经对外部世界开放,更由于网络已经无可阻挡地渗入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真实的历史场面、生动可信的历史人物,本应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专著、传媒、博文和众人的议论中,可悲的是,政治压迫无所不在;金钱诱惑如影随形,在已然“衣食无虞”的中国人里边,缄口变成共识,戏说变成受众的自主选择,更何况本属于公共资源的广播电视、报刊书籍、教科书……仍被执政党视为“坐天下”利器。

在今天这个庞然、奢靡、浑浑噩噩地捞世界的“崛起”大国,走出蒙昧暗夜,撕去政客伪饰——无论雕在花岗岩上还是印在烫金文集里——坚持理性探索,发掘历史真实,在中国,像条条细弱的涓流,正幽幽地蜿蜒在纸醉金迷下的荒漠国土。没有谁知道哪一条小溪怎么艰难地流,怎么默默地干涸;没有谁在乎它们以自己生命滋润的,不过是偶然流经的几株树木、几片草滩;没有谁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大家能呼朋引类——潺潺的泉流汇成小溪,冲出山谷、流向原野,汇成民族觉醒的大河。中国的崛起,不在登月、不在GDP老二、不在白宫的微笑握手,只在国民走出蒙昧与黑暗。文化复兴的奔涌啊——我们还能活到那一天么:历经千年专制的中国,传媒得以独立播出,出版社能自己决定出版计划,学校终于能自主选择教科书……我们终于有可以自由讨论的讲堂,有了与世界沟通的心灵震撼的电影,而不是如今天这样,除了妾妇奴才就是喊打喊杀;我们的钢琴家也不再只能熟练地敲键盘,而知道冷战中的强权如何火中取栗、知道志愿军出境作战,不过因为操纵他们命运的人得到老板首肯要做亚洲和第三世界领袖、知道伤及无数忠忱爱国之士的“镇压反革命”如何终于有了立即推进的名目……就算这些都不知道,也应该通过一个国家最最基本的初小教育,知道“红灯停绿灯行”;知道外交场合小动作,虽得意于一时,反映的其实是内心虚弱。


从那本小册子起步,我开始寻访前人、叩问历史——不为满足一时的好奇心,只为不甘生活在蒙昧之中。如果如当局所说,政府把你喂饱了,就该乐呵呵地在满是垃圾的央视春晚上拍巴掌……无异于做人的耻辱。想来和我一样,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上十万百万千万,乃至上亿的不甘为“工具”、不甘为行尸走肉的年轻和不再年轻的同胞——我们中华文明在信息时代所剩机会不多的传承人——正以自己一步复一步的努力,摆脱校党委、中宣部;以自己的资源,比方说,祖父讲的故事;比方说,一点一滴的文物收藏;以自己的眼光、心胸;以自己对吾国吾土的责任,重新审度历史。

我至今记得,当时怎么手握小册子,怔怔地坐在天安门东侧广场历史博物馆台阶上;记得怎么在一行行简单的数字面前历经的震撼——那已经是近乎30年前的事了。30年过去,在这片板结的土地上,我们掘下几镐?撒下几滴血汗?

今天,难却臧家盛情,我们聚集到这里。在接下来的两天,将在这个极为难得的场合,通过一个个故事展现和分析,知道由辛亥而开启的现代中国,曾经有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奋斗,曾经有过多少契而不舍的努力,曾经有过多少壮烈的牺牲……我们跨越时空、追访先贤,不仅为找寻已成社会公器的精神文明——在座者,你们多少人是辛亥先贤血脉、基因直接承继人啊!

两天的会议,将把我们带回到百年前因为“兵变”——或者后世通称的“革命”——而开启的那段日子;

演讲者将告诉我们,在对《临时约法》的修订乃至抗议中,“选举”这一民主政治最基本生长点,怎么在妇女平权上闪亮;

演讲者将透过张君劢的奋发与顿挫,探讨学者到底该不该从政;透过张耀曾、李肇甫这样“民国高官”如何忠忱为国而“求不得”;透过他们洁净、清贫的生活,看出与“为人民服务”之领导决然有别的宗旨德行;

演讲者将以自己的切身经历告诉我们,教科书上的“第一大奸”,如何平朴、谦和、公忠体国;还有而今中国第一重大疑案——浙江乐清民选村长钱云会——的前辈乡贤,百年以来不曾间断的壮烈与忠勇。

更有本次研讨会之磨心,五十年前离世的臧启芳先生。

演讲者将以他们尚未发表的一手资料,给出离乱与动荡之中,非高官、远豪门,仅以自己的学识胆略,接受国家委任的臧教授、臧市长、臧督察、臧校长,如何在一个又一个岗位上表现出的坚韧、智睿与责任;而到隔海偏居一隅之际,这位经济与财政专门家,慨然主政《反攻》杂志十年。“反攻”!这个曾让我们惊秫不已、并且传递着仇恨、疑惧的“反攻”,如何与西迁东北大学校长切合?二十年代的溅血拼杀么?三十年代的飞机大炮剿灭?更遑论四十年代沃野千里的隆隆战火……在这两天的会里,研究者将告诉我们,臧启芳坚持“反攻”——饱含着对国土、百姓,乃至他亲生骨血的挚爱,饱含对邪恶的洞悉、对偷盗理想之列宁主义的清醒批判,饱含着“从头收拾旧山河”的坚定渴想。

今天在大陆,网上正热传台湾首展的“浩气长流”。这幅费时八年、长八百米的长卷告诉我们,对“民族圣战”表达,属于坚守民间立场的思想家、画家、活动家;属于全体中国人,而非手握资源的当局。我们的“辛亥百年风云人物学术研讨”,和王康他们在精神与原理上遥相呼应。多少年来,第一次,一个家族与一小批民间志士走在了前头。他们集合起不同专业、不同视角、不同方略认同、甚至不同价值取向的各路人马,揭示解说、撞击切磋。谁能说,这一努力,不会开启一个民间问史的可行模式?

“辛亥百年”精神财富所遭遇的或无知、或居心叵测弃置,是中华民族最大损失。

我们今天走在一起,发掘这座金矿——可能有不同的见解包括立场,但起码在一点上是共同的:冲出专制统治黑暗,迎接精神自由的黎明。

谢谢臧家。谢谢诸位志士。祝会议成功。

——《纵览中国》首发,读者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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