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們為何相信怪事?
小人厭惡知識的原因不難明白。他討厭知識是因為知識很複雜——因為知識對他貧瘠的理解概念能力造成難以承受的負擔。因此,他總是尋求捷徑。所有的迷信都是捷徑,其目的是讓難以理解的事情變得簡單,甚至顯而易見。
——亨利.路易士.孟肯(H. L. Mencken)
在感到焦慮和不確定的情況下,迷信很可能有出色的表現。這或許被視為退回到嬰兒的態度,或退回到早年習得而後來被壓抑的信念;又或許是在面對可怕的處境時,藉以取得某種虛幻的控制的手段。
——詹姆士.韋布
我們要如何回答本章標題所提出的問題?有人可能會說,人們相信怪事是因為他們很笨。在某些情況下,這可能是真的,但許多聰明人顯然也相信某些相當古怪和不合理的想法。還有人說,相信怪事的人沒有受過教育或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因此,他們無知而且比較容易對錯誤的看法信以為真。有大量證據證明,缺乏科學素養確實使人們對偽科學概念和理論不設防。然而,所有這些理由都無法解釋,為何人們在面對無可爭辨、但明顯與他們所相信的事物相反的事實時,會頑固地堅持站在錯誤的一邊。許多人對這種頑固地堅持錯誤的現象感到困惑,甚至相當不安。我們要問,他們怎麼能持續這麼做?答案顯然是當中有複雜的原因組合,因為這種行為涉及演化生物學、認知心理學、社會心理學、社會化、文化和宗教等層面。
信念第一,解釋在後——確認偏誤的起點
要了解人們為什麼相信怪事,最好的起點是演化生物學以及它對人類認知心理的影響。人類喜歡視自己為理性的生物。人種的科學名稱是Homo sapiens,意思是智人。當然,即使只是膚淺地知曉歷史和時事,都能明白我們身為一個物種,無論群體或個體,時常會做出不明智和甚至自我毀滅的行為。人類喜愛思考,但他們的思維往往不理性、不連貫或不一致。著名的懷疑論者和科學歷史學家謝爾默表示:「信念擺在第一,解釋跟隨其後。我將這個過程稱作依賴信念的現實主義(belief-dependent realism)。」獲得一套信念是社會化過程的一部分,每個人在與父母、其他家庭成員、朋友、學校、宗教和一般文化互動時,都會經歷這個過程。社會化過程對人們所相信的事物有著深刻的影響。同時,個人至少會部分地自行形成一些信念。謝爾默表示:「大腦是一具信念引擎。」人類大腦本能地能理解它們接收到的感官訊息並辨識模式。謝爾默所舉的例子是早期人類在地面上覓食的情境。這人會注意附近植叢中傳來的聲響、景象和氣味,這表示大型掠食動物可能正在埋伏, 等著撲向毫無戒心的受害者。於是,這個小心翼翼的人類獵物爬到最靠近的樹上的安全所在。如果灌木叢裡真的藏著一頭獅子,那麼這就是一個救命的決定。如果灌木叢裡的窸窣聲只是一陣微風引起的,那麼覓食的中斷並不會造成真正的傷害。做為一種求生機制,人類大腦被編碼成搜尋這類感官模式。某些模式是有意義的,並產生準確且有用的評估。然而,大腦往往會辨識出不是真正存在且沒有意義的模式。日常生活中一個常見的例子是,人們會看見雲朵形成的圖像。
人類大腦會努力將這些點連結起來。謝爾默稱這個過程為「模式性」(patternicity)。此外, 人類還試圖賦予這些模式重要意義、目的和能動性(agency)。他將這個過程稱為「主體性」(agenticity)。有時模式並不是真的。以最終毫無意義的方式將點連接起來的一個很好的例子是能量線(ley lines)。新時代信徒聲稱,地球上遍布著擁有神秘能量的地方,例如吉薩大金字塔(Great Pyramid of Giza)、巨石陣(Stonehenge)、烏魯魯巨岩(Uluru),以及許多類似的地方。這些遺跡並非隨機分布。它們實際上形成某種圖案或網格,反映出一些無法解釋或無法偵測的超自然現象,或者某種古代外星地圖,或史前時代連結飛碟著陸基地的能量生成系統。這個想法的問題在於,根據披薩餐廳和教堂的分布,我們也能發現而且已經發現同樣很有說服力的模式。你只需要有耐心和時間在地圖上把直線畫來畫去。說到陰謀論,模式性和主體性尤其容易產生假警報和荒唐可笑的陰謀。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依賴信念的現實,這個現實取決於我們的個人經驗、文化環境,以及我們所取得的資訊。二十世紀大部分時間裡,相對堅實的共識現實,為英國、美國、加拿大、西歐和許多拉丁美洲國家奠定了工業化民主國家的社會基礎。每個國家的人們都讀著相同或類似的書籍、雜誌和報紙。他們聽同樣的廣播,看同樣的電影。到了一九五○年代,電視迅速成為新聞、娛樂和紀錄片的支柱。當時美國只有三大電視網,而在英國,英國廣播公司(BBC)擁有一九三二至一九五五年的電視廣播壟斷權。那時,獨立電視網(ITN)應運而生。大多數美國和英國觀眾可以選擇三或四個頻道。隨著獨立電視台的出現,紐約和芝加哥等大城市區為美國人提供了多幾個選擇。所有這些頻道都大致相似,而且力求吸引廣大的一般大眾。其他工業化國家也有大約相同數量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這些社會的資訊文化同質性相當高。正是這種同質性幫助創造和維持了一種共識現實。這種情況一直保持穩定,直到有線電視和網際網路出現,提供了數以百計的電視頻道和數十億個網站。
所有這些資訊管道也充當守門人,監看提供給大眾的資訊性質和類型。主要目的是吸引大量觀眾,因此小眾群體的品味和興趣沒有獲得太多關注,而且多半得不到滿足。印刷媒體領域的情況就沒那麼單一。特殊興趣的雜誌、報紙和書籍很容易取得,即便讀者相對較少。決定誰能出書或上廣播節目,主要出於經濟考量。該品項是否能賣錢或吸引觀眾並因此獲利?有些決定則基於對道義和公共道德的關切,從而制定出禁止或防止某些主題被出版、拍成電影,或在廣播或電視上播放的標準。守門人也負責阻擋那些被視為不良科學、不良歷史或不良學術的東西,以免傳播給主流讀者或觀眾。一九五○年,天文學家試圖阻止伊曼紐爾.維里科夫斯基(Immanuel Velikovsky)的《碰撞中的世界》(Worlds in Collision)出版未果,這是守門失敗的一個顯著例子。維里科夫斯基的特立獨行和最終站不住腳的想法非常吸引讀者,以至於出版商願意將利潤置於知識分子的風骨之上。大約同一時間,右翼的約翰.伯奇協會(John Birch Society)拚命努力,但未能成為主流運動。問題在於伯奇協會會員的世界觀與主流的共識現實不相容,更別提單純的現實。當時的運動領導者寫了一本書指控一位總統,說受人敬重甚至愛戴的德懷特.艾森豪(Dwight Eisenhower)是共產黨特工,讓絕大多數美國人覺得實在太荒謬,即便是在一九五○年代那個可怕的時代。
當然,人類社會中一直存在著奇怪的想法。我們與生俱來的模式性和主體性的行為,確保了感知和經驗的點與點連結持續不懈。這也意味著有時這些點會不正確地連結起來,並錯誤地融入某人的依賴信念的現實中。當這類的連結發生時,人類認知的另一個面向就會出現—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一旦人們發展並接受了某個信念或觀點,就會馬上著手證明他們的想法是正確和真實的。當人們只專注於尋找支持其信念的證據時,確認偏誤就會產生。相反的事實或證據會被忽略,或只給予最輕微的關注。另一個術語是「動機性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如同新聞記者梅蘭解釋的:「我們傾向於更加重視能證實我們既有觀點的研究、新聞報導,以及任何其他形式的訊息,並找到辦法拒絕那些與我們感覺為真的東西不相符的事物。」這種行為的白話文是挑選證據。如此一來會破壞我們為了確定和提供一個有效且依賴科學的信仰體系所做的任何以科學或經驗為根據的努力。
謝爾默描述了確認偏誤的各種子集,包括後見之明偏誤(hindsight bias)。後見之明偏誤是一種使過去符合目前所知之事或境況的傾向。在歷史學術領域,這種現象的另一個名稱是輝格黨式的歷史詮釋(Whi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後見之明偏誤忽略過去事件的偶發性,而認為它們是不可避免的。現狀偏誤(status quo bias)是另一種確認偏誤。基本上,現狀偏誤是說我們向來都是這樣做的,而且一直奏效,那為何要改變呢?研究人員經常要與期望偏誤(expectation bias)搏鬥,意思是觀察者或研究人員更關注能證實他們所期望的結果的證據和數據。期望偏誤與自我實現預言的傾向有密切的關聯,由於想要得到某種結果,因此採取非尋常的措施和操縱來實現此一結果。確認偏誤是普遍的人性特質,因此,如果個人和社會想要活在現實世界而非幻想世界,就必須意識到這一點並加以防範。
讓人接受不理性想法的心理機制和人格特質
當人們成為可疑信念的擁護者時,他們經常會碰上問題,因為現實世界中的事件並不會不斷證實他們的信仰體系,於是他們便苦於認知失調。當某人或某個群體的信念與證據、事實、現實甚或其他信念產生衝突時,就會出現這種情況。這種衝突和矛盾的狀態會帶來信徒的壓力和焦慮,造成不和諧。壓力或不和諧需要被緩解。心理學家利昂.費斯廷格(Leon Festinger)在研究某個幽浮邪教時,提出了認知失調的概念和理論,該教派聲稱外星訪客告訴他們,一場災難性的洪水將迎來世界末日,特別是大芝加哥地區的毀滅,那裡是大多數邪教徒所在之地。當然,爆發洪水的日期來了又去,並未帶來毀滅性的大災難。這個邪教確實經歷了最初的震驚和某種程度的幻滅,導致某些成員叛教。然而,核心群體仍不離不棄,他們解釋說,他們預測洪水的失敗實際上並不算是失敗。之後,外星人隨即通知該教派,多虧了他們的祈禱和信仰,世界已免於毀滅。
儘管所有研究都表明吸菸的健康風險,而且有證據顯示吸菸者的身體健康在惡化,然而當人們戒不了菸時,也會利用相同的藉口。費斯廷格的結論是,許多經歷認知失調的人會盡一切努力來減輕壓力,即使這意味著忽視現實與他們信念和行為之間的衝突。就相信幽浮和陰謀論的案例而言,終極的迴避方式是使他們的信念不可證偽。屆時,認知失調就會消失。二○二○年開始流行的新冠疫情,讓許多人聲稱這是一場騙局,或者是中國、新世界秩序、比爾.蓋茲或任何壞蛋釋放生物武器的結果。否認疫情的現實或將之歸咎於邪惡人士的陰謀,也能緩解由不會思考、冷漠無情、如幽靈般在人群中隨機傳播的病毒所造成的焦慮。你如何對抗這樣的東西?事實上,答案是以科學為基礎的醫療和藥物,但它們需要耐心、勇氣和克制。這些特質總是供不應求。然而,主要的問題是, 在某些國家,有相當多的人拒絕接受科學解決方案背後的專業知識和權威。他們反而依賴魔法思維(magical thinking)、陰謀論和認知失調。先是歸咎於中國人、假新聞或深層政府(Deep State),從而創造出比沒有面目的病毒更容易對付的人類敵人。下一步是稱之為騙局,從而否認現實或問題的存在。這種現象稱作否認主義(denialism),是緩解認知失調的另一種方法。可惜,它是以根本不合理的方式,透過忽視、爭論或拒絕歷史證據和科學發現來達成目的。
為什麼許多人顯然能如此隨意地忽視專業知識,以及支撐這些知識的事實和科學?研究人員發現兩種讓人忽視專家的人格特質—鄧寧-克魯格效應(Dunning-Kruger effect)和自戀。鄧寧-克魯格效應是指能力或知識水平較低的人,一貫地高估自己真正的能力和知識的現象。根據心理學家的說法,鄧寧-克魯格效應源自於缺乏後設認知(metacognition),意思是對於認知的認知。用外行人的話來說,他們不知道或沒有意識到自己才能或知識有限。更直白地說,他們對自己的無知一無所知。就政治事務而言,這意味著許多人認為他們知道的比實際上的多。因此,他們覺得沒有必要進行自我教育和獲得更多資訊。這種情況使他們更容易受到陰謀論和垃圾知識的影響,這些陰謀論和垃圾知識為他們的信念和偏見提供了簡單的解釋和答案。要記住,先有信念,接下來在鄧寧-克魯格效應的幫助下,確認偏誤和動機性推理會完成其餘的工作。這件事情不想要或不需要理性和批判性思考的協助。鄧寧-克魯格效應甚至可以讓低能力的人變得更有自信。它也為一些心理防衛機制提供基礎,使人們能夠緩解或忽略認知失調帶來的不適和壓力。許多人拒絕接受科學家說人類活動正在加速惡化氣候變遷的巨大共識,即是該現象的一個好例子。頻繁被報導的大範圍破紀錄的高溫,以及極地冰蓋融化的證據被無憂無慮地忽視。這麼一來,違背理性和現實的想法就能持續存在。換句話說,一知半解確實可能是一件危險的事。
自戀是陰謀論和其他形式垃圾知識的信徒中常見的另一種人格特質。千萬要記住,如同大多數的人格特質,人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自戀。每個人也都有一定程度的自尊,程度因人而異。事實上,一定程度的自戀對個人來說是健康的。我們偶爾都會表現出過度的自私。然而自戀者的不協調之處是,他們往往有低自尊。因此,他們便用掩蓋這個缺點的方式行事。自戀者也會不合理地展現自己的重要性。他們渴望和期待受人欽佩,並且有強烈的特權意識。與其他人做比較時,自戀者認為自己是特殊的或更優秀。這種自我形象常常導致他們對別人表現出傲慢的態度。此外,他們對別人的感受或需求缺乏同理心。這也意味著他們會占人便宜和利用別人,卻對周遭的人沒有忠誠感或社會責任感。不消說,自戀的人很難相處。幸好,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有極高程度的自戀行為,可歸類為患有自戀型人格障礙(NPD)。然而不幸的是,這也代表許多人的自戀尚未達到被診斷為自戀型人格障礙的程度,但仍然能令人討厭和破壞社會。
研究顯示自戀者往往會被垃圾知識領域的想法和概念所吸引並且相信它們,尤其是陰謀論。幾項研究發現,相信陰謀論、低自尊和自戀之間有強烈的關聯性。這並不代表所有相信陰謀論的人都是自戀者;也不代表所有自戀者都相信陰謀論。關於陰謀論、低自尊和自戀如何以及為何相互作用,我們尚不清楚,但它們之間肯定存在某種關聯。自戀者時常表現出偏執,因為他們相信相較於周遭的大多數人,他們是特殊的而且更優秀。他們認為別人羨慕和嫉妒他們。因此,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別人會故意讓他們難堪和密謀反對他們。此外,由於自戀者自以為高人一等,相信陰謀論便使他們知曉周遭凡夫俗子無法得知的秘密。分享陰謀論信念的人屬於一個特殊的精英群體,這使他們有別於社會裡的其他人。這是一種集體自戀,並且透過在特殊的圈內人團體中獲得有價值的成員資格而自我強化。做為一個群體,他們參與對抗各種陰謀集團的集體鬥爭,這些陰謀集團設法要摧毀他們以及他們的權利和特權。考慮到這樣的世界觀,對個別和集體自戀者而言,揭穿任何特定陰謀論的舉動,都會威脅到他們的生存。這也是他們可以輕鬆迴避的一種威脅,只要借助使其陰謀不可證偽的策略,將之架構成一個最強大的系統性陰謀或超級陰謀,或即興的千禧年主義。
控制點(locus of control)概念是用於解釋人們為何接受不理性的想法和信念的另一個心理學理論。控制點是另一種人格特質。如果某人相信他可以透過自己的行為和能力來控制自己的生活,他會表現成內控者。如果某人相信諸如機運、巧合或社會結構等外在力量在控制他的生活,他會表現成外控者。然而,人類並非只是簡單地擁有內控點或外控點。從極端的內控點到極端的外控點之間存在一個連續體,大多數人都處於模糊的中間區域。一個人的控制點會隨著年齡和個人情況而改變。對個人而言,控制點可能因不同的環境和問題而有所不同。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往往會發展成更傾向於內控,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大多數人會隨著年齡增長而在經濟上變得更加安全。但對老年人來說,身體的日益虛弱往往會使他更傾向於外控。個人的內控點會遭遇嚴重的打擊,如果他曾經在經濟上安全無虞,後來失去一份收入優渥的工作,又找不到另一個類似的職位。在全球層面上,氣候變遷或疫情所造成的外部威脅,可能會導致某些人的壓力水平和外控點大增。對於心理研究人員而言,以下是一個有趣的問題:疫情期間,反對戴口罩的人以及去擁擠的海灘、酒吧或參與政治集會的人,他們在從內控點到外控點的連續體上的排名是位於何處?
作者是劍橋大學博士、美國百科全書作者、歷史學家和作家,以批評偽歷史思想而聞名。
他曾任職於德州博蒙特的拉馬大學(Lamar University),2001年時擔任阿肯色中央大學(University of Central Arkansas)歷史系系主任,現為阿拉巴馬州雅典州立大學(Athens State University)歷史與宗教學系教授。著有《捏造的知識:假歷史、假科學和偽宗教》(Invented Knowledge: False History, Fake Science and Pseudo-Religions)、《埃及狂熱:迷戀、執迷與幻想的歷史》(Egyptomania: A History of Fascination, Obsession and Fantasy)等書。

書名:《什麼!英國女王是蜥蜴人?!:陰謀論、偽歷史與偽科學為什麼吸引我們,透過人性的希望與恐懼,影響我們的決定和行動》
作者:羅納德.弗里茨(Ronald H. Fritze)
出版社:漫遊者文化
出版時間:202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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