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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直到今天,巴金這句話還是管用的,你瞧,中南海再怎麼混、白宮再怎麼昏,只要中國十幾億老百姓還喜歡「抗戰神劇」、特別是農民還停留在溫飽階段、產業工人還沒有權利意識、學生最進步只會模仿「八九」、企業家只慌著把錢倒騰出來,農民工還在發愁孩子去哪裡讀書,如此等等,則即便習近平忽然說他不想當皇帝而想退休了,中國還是在舊磨道裡慢騰騰的磨蹭⋯⋯。】
八九學潮、六四屠殺這場大風暴之前,中國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是我們預感還是遲鈍了一些。
1988年4月14日晚上,我從南昌飛回北京。《烏托邦祭》脫稿前,《百花洲》的朋友們,還陪我到臨川湯顯祖故居一遊。
再回木樨地軍博《河殤》劇組,靜悄悄的,夏駿和王魯湘又跑到南陽補鏡頭去了。原來他們正做第三集〈靈光〉的後期,忽受《人民日報》上一篇隨感的啟發,說南陽城裡有三大歷史名人,從他們留下的祠堂與墓塚來看,其身後或崇隆或寒酸,全在政治地位,依次是政治家諸葛亮、名醫張仲景、天文學名家張衡,可知中國傳統濃烈的官本位意識,與當下現實正兩相對照。
回北京不到半個月,五月底《河殤》播出,中央電視臺未作任何預報,六月底播完後,卻掀起了滔天大浪。而我這廂,也在等待江西那邊的消息:《百花洲》原計劃夏季出刊的第四期整本登完《烏托邦祭》,然而夏季都過完了,仍無ㄧ點兒音訊。這份大型文學雙月刊從1982年起,由郵局發行,固定為每期260頁,發行量達十一二萬份。
《百花洲》封存
10月下旬蘇州有兩個筆會。24日中午我上了京滬特快,遇女作家諶容和她夫婿范榮康——《人民日報》評論部主任,一個頗「自由化」的報人。他們招呼我坐下,一起聊《河殤》,還有另幾位文人。須臾過天津,畫家范曾上車,也湊過來。不料諶容拎他,說:
「范曾,那天你在南開大學說《河殤》反傳統,正好,蘇曉康在這兒。」
諶容就是這麼個厲害的主兒。鬧了范曾一個大紅臉,他趕緊解釋了幾句。誰知范榮康從一旁又墊了一句:
「你寫一篇東西來,我給你發表,怎麼樣?」
果然後來范曾有小文一篇在《人民日報》刊出,很誇張地拿我比附明末大儒顧炎武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實那天在南開大學談《河殤》「有個大錯」的,是楊振寧;不過楊也說了「范曾教授對這個電視片的看法,跟我不謀而合。」楊主要是在三個「傳統象徵」上——龍、長城、黃河,對我們的詮釋感覺不舒服。我也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海外華人對文化符號,比我們更為敏感。
我們都是蘇州小說家陸文夫的客人,也來了王蒙等一群更大牌的小說家,談文學、品美食,第二天大家還去了一趟崑山。兩天後,我遷到蘇州玉壺樓參加另一個筆會:蘇州報告文學「登月」筆會,主辦者是蘇州大學,來了二十多位報告文學作家、刊物主編、編輯、記者。
《百花洲》的洪亮也來了,而且帶來壞消息:第四期《百花洲》已經印出來,但全壓在倉庫裡,不准發行。他說,下達扣押命令的人,正是這樁文案的最高指揮者——江西省出版局副局長桂曉風。整個雜誌社和江西文壇,都不知道原因究竟在哪裡?以《中國的眸子》 震撼文壇、性格剛直的江西報告文學作家胡平,拉著藍力生、洪亮,去找那位副局長論理,直言「扣押《烏托邦祭》,將在全國文壇產生惡劣影響」,但桂曉風囁囁嚅嚅,堅稱這篇報告文學題材敏感,內容涉及全部中央領導人,必須慎重,暫緩發行。
這事在會議上成為熱議。胡平脾氣又來了,當即撥通桂曉風電話,讓我直接跟他說話,我說桂曉風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跟他吵了一架。此君乃當時中共催肥「幹部知識化」的貨色,出身、學歷樣樣具備,只缺心肝兒肺,所以無師自通官場「潛規則」,又深知「左」總比右好。據說底蘊在於,他八八年升遷在即,不願承擔風險。果然「六四」後他升任正局長,人皆猜度,那正是扣押《烏托邦祭》的功勞成全了他;兩年後他被擢為全國新聞出版署副署長,直升北京做官去了,恰也證實此點。《烏托邦祭》,竟遭遇了一個「優秀的出版檢查官」,於我是完全逆料的。
為了這事,大家仍然七嘴八舌。《唐山大地震》作者錢鋼分析,自「清汙」、「反自由化」以來,文藝政策日益緊縮,尤其劉賓雁被開除黨籍,報告文學處境日漸險狹,《烏托邦祭》此刻出籠,將猶如投下一塊巨石,勢必導致新的緊縮。《世界大串聯》作者之一張勝友直言:「曉康,《河殤》熱正在興頭上呢,你打算再掀起另一場「廬山會議」風波?恐怕你難以過關囉!」
《新觀察》流產
回到北京我便另作計畫。恰好羅時敍從廬山趕來,我們不信這爆炸性作品無人問津。在蘇州時,我在陸文夫辦的筆會上遇到天津小說家蔣子龍,他剛接辦《天津文學》,就曾允諾我安排在他那裡連載《烏托邦祭》。
羅時敍來北京時,恰巧我認識不久的香港貿發局駐京代表羅海星夫婦請吃飯,羅太太周蜜蜜是作家,對香港出版界很熟,我就帶羅時敍同去赴宴,順便跟他們商議在香港出版《烏托邦祭》的可能性。
南昌那廂,《百花洲》編輯部藍力生、洪亮他們,也在悄悄的做搶救打算,從倉庫裡取出幾十本第四期,分寄給巴金、夏衍、冰心等文壇耆老、重量級作家,以及《文匯報》等知名媒體。北京的文化圈子裡,一時都在談彭德懷和「廬山會議」;再加上《河殤》引發的轟動效應,特別是開封「劉少奇死難處」那段現場影音的悲情衝擊,毛澤東的畫皮竟一下子被剝得很慘。
不幾日,作家出版社編輯關正文和《報告文學》雜誌編輯劉小雁來找我,說馮牧願做《烏托邦祭》這本書的終審,以此為它打開出版途徑。馮牧是全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中國作家》主編,以他的權威,去衝擊出版檢查部門的查封,究竟如何,當時亦難見分曉。不過,我跟羅時敍也顧不得許多,又再修訂一遍書稿,搞了一個通宵。然後,他就回廬山了。
當時,我已身處風暴眼,卻渾然不覺。金觀濤劉青峰夫婦,正在香港中文大學訪問,中途回北京,急著說服我與夏駿再合作,拍一部《河殤》續集。見我面有難色,金觀濤說,《河殤》引起很大爭議,全在未能說透「五四」以來的近現代史,你有責任把它再說一說,向觀眾才好有個交代嘛!那廂中央電視臺台台長黃惠群也約我吃飯,要談的是同一件事情。我後來自是接了這單任務,雖然李澤厚聞訊後對我說:「這回可不比《河殤》,眾目睽睽之下,怕是難以為繼囉。」
到了深秋之際,《烏托邦祭》的出版仍無著落。有一天戈揚忽然打電話給我:「曉康,你趕快給我弄一個十萬字以內的壓縮本,我用一期《新觀察》推出。」我連夜就做,知道老太太乃是京中一豪傑,不畏強梁的人物。
《新觀察》是半月刊,月初、月中各一本。我雖諸事纏身,整日頭緒紛亂,卻巴巴兒地等著下一個出刊日。記得一個黃昏,我掙脫一個什麼會議,就跑到一家街頭報刊亭,買了一本《新觀察》,翻開一看,連影子也沒有。跑回家給編輯部打電話,沒人接。第二天一早我就趕到沙灘文聯大院,在《新觀察》那棟小樓上,堵住編輯部主任鄭仲兵。老鄭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君子,一把拉我進去坐下:
「咳!老太太都躲著你呀。我跟你說,版都做好了,在開機印刷前一分鐘,老太太給鮑彤撥了一個電話。鮑彤說,這個蘇曉康,麻煩惹得還不夠呀?一個《河殤》,已經叫我們焦頭爛額,你再把這個廬山會議捅出來,我們可沒法保護他啦!」
到此,出版渠道基本堵死。
湖南韶山沖滴水洞
一九八九年元月,我跟夏駿再次合作,給中央電視臺製作《河殤》續集《五四》,在春雪江南之際,依次拜謁安慶陳獨秀墓、績溪胡適故居、紹興蔡元培故居,然後驅車西行去湖南。我們要拍攝「五四」巨靈、革命梟雄的遺址。那年去韶山,真不虛此行:我們竟打聽出一個神秘的去處。
『上屋場故居西邊的山巒中,有一滴水洞,即毛澤東1966年夏天從武昌給江青那封著名的信中所說的那個「西方的一個山洞」。那是毛澤東在韶山的一座行宮。從韶山這邊去要繞好幾個道,然後走上一條極不引人注意的土路,七拐八拐,在一條山沖的盡頭掩藏著這座極為豪華的別墅。過去這個地方是連韶山的鄉親們都渾然不知的。
滴水洞又名龍虎山。緊靠岩壁的一溜建築物同廬山廬林一號別墅風格相似,都有寬大的迴廊,明亮的大窗戶。主人的房間有六大間,分別按會客室、辦公室、臥室佈置成完全相同的兩套,不知是何緣故。辦公室裡照例配備著毛澤東喜歡的寬大躺椅。……——〈世紀末回眸〉』
這個「山洞」,或可說是掀起「文革」妖風的那個巢穴,高華考證毛澤東文革前夕「失蹤九個月」,即一度在此洞中籌畫文革。此洞的來由,據說是1959年6月毛澤東第一次回到韶山,由公安部部長羅瑞卿、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陪同,毛吩咐周小舟為他在家鄉「修幾間茅屋」。但周小舟未及施工,便在廬山會議上遭殃。第二年,接任的張平化於大饑荒歲月中抽調專人專款,集中施工,稱為「二O三工程」,把滴水洞圍成禁區。後來毛又授意增添防原子彈設施,按防八級地震建造。其後又調來部隊,在別墅後面修建了長100米的防空洞。洞的一側有防震室、指揮室等軍事設施。滴水洞的造價是天文數字,而毛一共只住過十一天。1989年我們參觀這個滴水洞時,還有一個小發現,我也寫在〈世紀末回眸〉裡:
『在那滴水洞我還看到這樣一首帶有奇里斯瑪時代痕跡的留言詩:
韶樂已停尚有村,
群林始染弔英魂;
巍然勳業兼文采,
功過千秋有定論。
1989年中國尚在「毛神話」餘暉中,我甚至不便直接寫出此詩出自誰人。如今經過二十多年,回頭去查採訪筆記,原來落款是胡繩 ,日期為1983年11月14日。這是有針對性的,因為鄧小平1981年搞了一個《若干歷史問題決議》,定性文革為「內亂」、毛澤東犯有「個人專斷」、「個人崇拜」的錯誤。
我的筆記裡還錄了另外幾則「留言」,如薄一波、熊復等,皆口號型的,略去;倒是鄧力群留的八個字,簡潔而情感難抑:
音容宛在,偉業永存
上海武康路113號
照我在劇本裡的設計,這次我們要好生說說「文革」這檔子事,去捕捉留在歷史中不肯泯滅的那些鏡頭,如北京師大女附中的女生們活活打死校長卞仲耘 、老舍跳太平湖、傅雷和鄧拓 的自殺;而我最神往的,是去上海採訪碩果僅存的巴金,聽他談「為什麼文革把人變成獸」、談「建立一個文革博物館」 。
1988年歲尾,《五四》攝製組離開安徽績溪,經甯國、廣德、宜興、無錫、蘇州,深夜抵達上海。12月29日晚上,上海《文匯》月刊報告文學編輯嵇偉,陪我赴武康路113號巴金寓所。事先我已托她,通過《收穫》主編、巴金的女兒李小林探試,可否採訪老人。李小林後來通知她,巴老聽說是《烏托邦祭》的作者求見,就答應了。我們進寓所,李小林不在,是巴金的兒子李小棠應門,他領我們走進一間很寬敞的客廳,巴老坐在一張輪椅上。我向他請求電視採訪談「文革」,他答應了,但他卻問我《烏托邦祭》怎麼寫的?然後他看著我,反覆說一句話:
「要看老百姓怎麼想,要看他們願意怎麼樣。」
我當時沒聽懂他這話的意思,所以也沒回應。事後,時間隔得越久,這句話的意思越清晰。老人的蒼涼、深刻,竟是我們難以望其項背的。中華民族的命運,只能由大多數老百姓來選擇,即使所謂「民主」,也不過如此。如果大家選擇遺忘、忍受、苟且,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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