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25日星期二

蘇曉康:零落成泥的記憶

作者:蘇曉康
風傳媒 202503


苏晓康新作《雨烟雪盐》书封。(作者提供)

九一年終於出來伴我流亡的傅莉,一年多就遭遇了車禍,十九年後她又在樓梯上摔倒,我們倆其實是,一個精神癱瘓的人,陪護著一個體能癱瘓的人。在寂寞的德拉瓦後期,一個早晨傅莉一醒來就哭,跟我說她一早就在想「我為什麼消沉」—「消沉」這個詞她用得多好呀,憂鬱症在中文裡對應的就是這個詞,我問她為什麼?她說看不到希望了,「我總覺得我還能獨立生活的」,所以,她至今仍然是以「不殘廢」來面對這場災難的,如此她才逃避社交、公共生活、現實人生,躲進網路、電視劇、自家的巢裡;而我重新拾回書寫,常常自己在電腦前坐很久,把她扔下不管,她開始落單了。
二○一四年秋,我帶她去做了一次體檢,醫生看完化驗單說,你所有指標都正常,一年以後再來看我吧。她聽罷笑得像個小女孩,但是我知道她的內心苦不堪言,近來因為左腳左膝功能衰減,癱側在加劇,她已多次提及「這麼活著沒意思」,並跟我聊起「安樂死」話題,她才六十二歲啊,而她母親九十二歲仍健在,她奶奶高壽活到一百零三歲,父母兩系均有長壽基因!到此我才懂了一個人選擇活著是要有質量的,活著是有尊嚴前提的,而殘障的難堪並非只在自身不方便、求人,更在於活著做不了事,純粹是一種消耗—傅莉殘廢前,作為一個醫生常強調所謂「優生」、遺傳素質等學說(我譏諷她有「種族主義」),她也一貫贊成墮胎、安樂死等非宗教理念,她對活著的意義是清晰簡單的,這種人生觀恰好是她過往做人嚴謹認真勤奮的基礎,如今她殘障了二十多年,毋寧精神觀念上的折磨也是時時刻刻的。
病毒已令世界停擺,股市狂瀉,金融熔斷,各國封境封城,斷航斷飛,現代化好似灰燼……二○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傅莉六十八歲生日,恰在一場大疫之下,我們貓在家裡幾個星期了,沒想起來這個日子來,還是朋友們的道賀飛來才提醒我們。我去買了一瓶紅酒,又炒了幾個菜,坐定了談起她母親臨終前仍放心不下她,我倆都哭起來。她至今仍躲在她的巢裡,也告誡我「誰也不准進來」,此刻我忽然明白,她要冬眠了,幸好那段日子,社交、沙龍、飯局、應酬都停頓了。
終於,有一天傅莉突然說了一句:
我現在認下殘廢這筆帳,但是我從此哪兒也不去,就是死跟著蘇曉康……。
她的口氣淒楚而堅韌,聲調是顫抖的。這句話的含義錯綜複雜,第一,離車禍發生的九三年相隔二十八年;第二,這二十八年她一直拒絕自己殘廢,是她要讓自己重新站起來,這個信唸成為她活下去的理由,不管是否成立;第三,這個信念令她付出的心理代價之高是無法估算的,即二十八年的失敗和挫折難以訴說,亦反證了她的堅韌有多驚人;第四,「重新站起來」成為「活著」的前提,對她而言是一個尊嚴問題,為尊嚴支付代價是人性的本能,問題在於什麼才能替換它?第五,所以接下來她要接受「站不起了」而活下去是可能的嗎?第六,後面一句「死跟蘇曉康」應該就是一個活下去的新理由,然而二十八年裡她一直是拒絕這個理由的;第七,多年來她一直說「安樂死」,今天才明白原來那是她曾經選擇「站不起來」的歸宿,而她要求我跟她一道安樂死,她怕我走在她前頭的原因是她失去了活著的前提;第八,二十八年她從無安全感,也不接受靠一個人照顧的活法,因為她總在洗澡後我給她擦背時才會說「誰能像你這樣照顧我」,這話其他時候不會說;第九,什麼令她突然接受「靠人活下去」並不清楚,難道跟瘟疫有關?
梨花春帶雨
初夏東岸忽暑忽雨,某清晨傅莉喃喃自語:
幸虧我當時沒睡著,起身幫他們控制汽車,要不然兩家人都死了……。
她是講車禍。多麼精巧的一個虛構的理由,她是用了多少不眠之夜,才建構出來的,她必須自己去探索、挖掘這個深埋的合理性,雖然她已然傷殘的思維邏輯混亂,但是抓住一個總攝綱領的理由卻是極其清晰邏輯的,那就是她必須為自己所承受的終身痛苦,提供一個最大化的神聖因由,毋寧說人是邏輯的動物才讓人痛苦萬分!
我立刻附和她:這樣你才可以統統放下來,不再背著那麼多痛苦……然後,我對她一鞠躬:謝謝救命恩人!
她哈哈大笑,那種她獨有的爽朗大笑。
當年車禍留下的一個傳聞,那輛跟在我們後面的大Truck(貨櫃車)司機,遠遠看到前面一輛小車,無緣無故翻出高速公路,馬上打電話報警,我們才獲救的。這個傳聞可能儲存在她的記憶裡,今天終於被她提取出來,作為建構一個合理性的材料,那功效跟信上帝是一樣的。
不幾天櫻花又落英繽紛,旁邊的那棵梨樹仍樹花滿枝頭,令我忽有一句唐詩的幻覺,「梨花一枝春帶雨」,卻想不起來是誰的美句?原來竟是白居易《長恨歌》裡的句子: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二十年裡傅莉都是難得糊塗、沒心沒肺地無痛感亦無憂愁,想想也是我的福氣,這次摔了以後常常流涕,害怕再也走不好了,而年屆六十,晚年渺茫,我最初遇到的傅莉,是一個何等矯健的北方姑娘。然而,那次從廬山下來不久,我第一次目睹了她悲切的一面,至今鑲嵌在我的記憶中。那次我們新婚旅行,從鄭州、漢口、廬山、上海、泰山、北京,一路上她都快快樂樂,唯獨在上海、尤其在繁華大街如南京路口一帶,她不斷冒出無名火,連連發作,我在她後面緊跟慢追,不知道她在生什麼氣,結婚以後她也從未提起,直到車禍後她才常常提取她的記憶,其中便有她畢生僅有的一次幻滅,跟這上海有關,也跟中國教育史上一段蠻荒歲月有關。
文革末期,她從南陽插隊兩年後,剛被招工回城,立馬找老師補習功課,準備考醫學院。傅莉從小醉心當醫生,機緣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卻在晚年常常跟我誇耀,她在初中擔任學校紅十字會副會長的榮耀,會長就是校醫,而她的任務不過是每天帶領全班做眼睛保健操而已,或在校運動會其間擔任現場救護員,她皆視為神聖無比,終身不忘。一九七五年正逢鄧小平復出恢復高考,她考出優異成績,據說全市第二名,化學考了滿分,被上海化工學院錄取,她卻說我想當醫生,去讀化工幹啥?竟然不去報到,希冀下一次高考,旋而發生「張鐵生事件」,「四人幫」藉機廢止了剛剛恢復的高考,她受到重大打擊,竟然低燒不止,這個幻滅便在那一刻嵌入她的心靈,毀滅了什麼是不知道的,她從此寡言少語,人生快樂不起來,這是接受了命運嗎?那命運也許身臨現場才爆發了一下,像那次在上海南京路上……。
也許我是見證她悲涼的唯一者—她媽媽見胖妞要毀了,立刻採取兩個措施,一是託人推薦她去讀開封醫專,那時叫「工農兵學員」,從工廠、農村、部隊,憑特殊關係「推薦」上學;二是託老朋友找來我這個在省報當編輯的女婿,因此後來的故事,則是多了我這麼個男人,回頭去看,若非岳母這兩計,她可能鬱悶而死,而在她,怎會甘心讀個醫專?她卻如痴如狂,讀外科時,老師見她五指纖細修長,說是標準的外科手指,要她幹外科,她卻說視力欠佳,默默讀完之後,想做一個兒科醫生卻未遂心願,也許令她憧憬一個家庭願景作為替代,對我們的婚後生活傾注全部心血,雖然後來又遭遇雙胞胎難產,畢竟得到其中一個兒子,從此視為心肝肉兒。這種連番的厄運襲擊,在她表面平靜的神態並未留下痕跡,她大致都能以生活裡的點滴幸福予以化解,所以我一向覺得,女性遭遇不幸,以婚姻家庭作為心理代償,效果常常奇異,雖然這很不女性主義。
傅莉偏愛「知青」題材電視劇,自然因為她有「插隊生活」的歷史,可我發現她的記憶,跟大眾經驗很不一樣,她一直說農民的好話。「村裡人都說我們是三個傻妞。我們去河裡游泳,全村都會嚷嚷:三個傻妞洗澡呢。隊長對我們可好了,不派我們重活,但是給我們的細糧比粗糧還多,還擀麵條給我們吃。我們那兒產大米哩,附近的知青都眼饞。後來她們倆走後門參軍去了,我落單兒了,只剩下一個人還在隊裡,會計的閨女薛妞妞就來陪我住。我們隊長看不下去,跑到公社去給我要招工指標,我這才回了城的。」
「她倆走後門參軍去了」,指的是當時一種「特權」,中共的幹部多少都跟軍隊有關係,即便自己文革中落了難,但是總有過去「戰友」仍在部隊做官的,所以文革後期大量人通過這種管道,將下鄉子女送進軍隊,南陽三個傻妞裡,兩個都是如此,傅莉卻自知出身不好,母親也無此類「特權」,然而她不羨慕參軍,自有她的理由,只因她在大隊裡當「赤腳醫生」,自得其樂,文革後有兩種角色頗遭社會嫌棄,一是「工農兵學員」,二是「赤腳醫生」,她都攤上了。
她後來回城的故事,其中有個祕密,她一直埋在心底,卻到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她才不經意的從迷茫往事中撿出來,當故事講給我聽的:我們大隊裡,還有一個從鄭州來的女孩,叫冀蘭,是個瘸子,小兒麻痺,她跟我一樣走不了,我們大隊長不是個給我去公社要了一個招工指標嗎?我讓給她了,叫她先回城去,把大隊長氣得,罵我哪有你這麼傻的?其實我在隊裡給人看病,沒覺得待在農村有多苦,回城又能咋樣?後來還是大隊長又去公社給我要了指標才回城,參軍先走的那兩個女孩的行李都還在,最後還是我捎上,都給她們送到家裡……。
回城名額讓給殘廢人,在中國下鄉知青的大悲劇脈絡裡,其分量只有當年逃離苦海的那些知青懂得,而我這個沒有當過知青的丈夫,看著眼前的傷殘之妻,也只覺得她傻,而不是高尚,這個故事足以拍一部電影了,她卻到今天才講出來,而且還有續集呢:
天安門一鬧起來,我跑去把你拽回家,怕你再惹事,又送你回鄭州我家去躲避,後來風聲一緊,你自己跑了,我跟你就失去聯繫了,公安上我們醫院找我要人,我說蘇曉康是被你們的通緝令嚇跑的,我還找你們要人呢……有一天我在家,有人叫門,聲音很大,你知道咱們家是兩道門,來人在外面那道門喊叫,我問你是誰,她說:我是豫蘭啊,冀蘭的妹妹,我在三十八軍當衛生兵……。
此刻我問傅莉,你知道冀蘭有這麼個妹子?知道,但是不知道她在三十八軍。我說我給你開門,她隔著門說,別開門,我就是跟你說個事兒,有沒有蘇曉康的照片給我一張……「你要他的照片幹啥?」傅莉問。我們部隊奉命要抓蘇曉康,我可以讓當兵的認一下這個人,別開槍。我眼珠子都要跳出來了:
你相信她?
我只能謝謝她,還能說啥?
她突然來找你,就為了說這個?
她不是來要你的照片嗎,我說沒有,她就走了。
這個故事在我腦子裡轉了幾天。當初在南陽鄉下由傅莉轉讓名額先回城的冀蘭,會用這樣奇異的方式來報答嗎?我跟傅莉結婚後從未見過她,傅莉也絕少提起她,二十多年後她的妹妹竟然出現了,還在一場大屠殺之前、政府對我發出通緝令之後,也太戲劇化了吧?聽了這個故事後我跟傅莉說:
當年有一個細節,一九八九年六月公安部頒發對我的通緝令,據說他們居然找不到我的照片,通緝令上印的,一說是我的中學時代照片,一說是當月發表在上海《文匯》月刊上我的封面人物照片。有沒有可能冀蘭的妹妹突然去找你,是他們派去找你要我的照片去的?
傅莉無語。

轉自《風傳媒》2025-03-22

1 条评论:

  1. 快成祥林嫂了,经常拿一些老内容进行炒作,有时是老内容加几句按语。这些内容都要看出老茧了。江郎才尽就安于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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