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18日星期四

周保松:权力的粗暴干预,扭曲甚至夺走我们的公共生活

周保松
風傳媒 20240718

为什么要将"公共生活"当作问题来讨论?我想大家都留意到,过去十年,中国大陆公共领域的生态环境持续恶化,政府对公民社会的控制愈收愈紧,以前正常不过的聚会,例如思想讲座、书店沙龙、青年夏令营,以至读书小组等,现在却处处受限。网络监控更是如此,微博和微信的删文和炸号愈来愈频密,人们已经很难找到放心表达意见的平台。在这种环境下,人们被迫退回私人领域。大家不是不想关心公共事务,而是不能够这样做。去公共化,是这个时代的标志。

我特别关心这个问题,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各种公共生活的尝试,包括策划和主持咖啡馆沙龙、青年夏令营、犁典读书组、思托邦讲座系列,以及经年累月在微博和脸书与网友交流等。通过这些尝试,我体会到公共生活对个人和社会的重要。我刚才和大家分享过往活动的一些相片,一来是想说,美好的公共生活不仅可以想像,而且可以实现;二来也想为大家打气,希望大家知道,即使处境艰难,也不是无事可为。现在让我们进入讨论主题。 

首先,什么是公共生活?我认为,公共生活至少有三个重要面向。 

第一,公共生活指的是人们在公共领域,就大家关心的公共议题,以公共的方式参与和实践的生活。公共领域相对于私人领域,原则上向所有人开放,容许大家自由进出;公共议题是与公众利益相关,值得公民共同关注的议题;公共方式是指公开、说理、彼此尊重的交往方式。我们现正举行的线上沙龙,就是这样一种生活:讲座向所有人开放,Zoom是个人人可使用的平台,讨论的是大家共同关心的议题,并以自由说理的方式进行。

第二,公共生活不是私人生活,也不是商业生活,而是带有公共关怀的生活,例如我们组织一个团体,一起去关心环境污染、动物保护、食物安全、医疗福利,又或教育公平等议题。这些议题和大家的福祉息息相关,而且我们的参与,不仅是为了个人好处,更是希望问题得到合理解决。公共生活的背后,预设了某种价值关怀:我们希望这些价值,能够得到社会重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视自己为纯粹的经济人,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我们也不视社会为市场,个体之间只有工具关系。

第三,公共生活往往也意味着,我们与他人处于同一个场域,共同参与某个计划或实现某个目标。当我们进入这样的场域,我们的身分和心态,往往会有所改变。让我用个真实例子来说明。我曾经主持过一个读书会,叫"犁典读书组",每三星期聚会一次,每次集中阅读一篇政治哲学文章,然后大家有三小时的深入讨论。这个读书组持续了十五年,参加者有本科生和研究生、大学和中学老师,也有从事不同工作的朋友。

读书会也许是最为普及的一种公共生活。大家进入读书会这个场域时,是怎样的状态呢?首先,它是自愿的。大家出于自己的意愿参加,不喜欢可以随时离开。其次,彼此是平等的。所有参加者都是读书组的平等成员,大家可以随时提出问题和参与讨论,没有人会因为读书组以外的身分而受到任何差等对待。再其次,读书组的性质,界定了参加者要遵守的一些规则,例如参加之前必须读完指定文章;讨论时要言之有据,要尊重别人提出的不同观点,同时也要习惯据理力争。也就是说,你要学习参与这个活动所需的某些素质和德性,因为它们是你得以享受这个活动的前提。公共活动作为一种实践,对人是有要求的。最后,在参与活动的过程中,你会有知性的成长,获得他人的友谊,甚至经历某种你未曾想过的生命的蜕变。

以上三点,不是要为"公共生活"提供一个精准定义,而是尝试勾勒公共生活的一些特点。这些特点也不一定体现在所有公共活动之中,因为现实总有各种限制。在正常社会,"公共生活"不是一样抽象和理想化的东西,而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遗憾的是,在我们生活的世界,由于权力的粗暴干预,这部分被严重扭曲,甚至被完全夺走了。

(春山)WT01058 左翼自由主义 立体书封.jpg
《左翼自由主义:公平社会的理念》立体书封.jpg

作者为香港哲学学者,自由主义者,香港中文大学副教授。本文选自作者新著《左翼自由主义:公平社会的理念》(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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