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8日星期日

蘇暁康 | 民族性:奧運比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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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巴黎奧運開幕式驚艷世界,也讓美國清教徒大加撻伐,福克斯新聞甚至說,「2024 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出现了以异装皇后为主题的宗教和历史人物形象,引发了国际憤怒」,美国政界人士谴责这是「展览西方文明文化的腐烂」,「跨国左派蔑视西方文明」,所指如法国大革命中被砍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捧着自己的头颅唱歌;又如异装皇后和一位头戴光环王冠的胖女人,模仿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画作中的基督及其使徒,這都很像中文裡曾風靡的「惡搞」,我尋思法國人在二百年後以「惡搞」幽默一下他們傷感而又驕傲的大革命,外國人很難懂他們,包括西洋人。有個评论员甚至认为,「中国在奥运会上展现了他们国家最好的一面,法国似乎决心在奥运会上展现他们国家最弱、最糟糕的一面。」一來這話不是出自《人民日報》,而是一個洋人,反倒叫我吃驚;二來也可以讓我接茬再說說「零八奧運」,那個「收復恥辱」的盛會,法國人是調侃祖宗,中國人是以祖宗而自卑,兩種民族性,皆借奧運而彰顯,好不熱鬧!】


2019年4月15日,巴黎市中心浓烟升腾,圣母院上空火光冲天,教堂尖塔已在烈炎中烧得通红,旋即便断裂跌落。巴黎圣母院建于1163年,经八百五十年岁月洗礼,安度法国大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二次大战中巴黎沦陷于纳粹之手,希特勒以炸毁圣母院相挟,逼法国交出所有犹太人,维希政府只得服从,因此她,至今保存完好,乃是以集中营焚尸炉内的犹太人性命换来的,今天却不幸遭此一劫。全世界都揪心地看着这场大火。这是文明的一个劫难。
在多年仇外的中文互联网上,泛起阵阵幸灾乐祸的说词:
『我们的万圆之园圆明园在一百多年前英法联军点燃的火光冲天的大火中永远的消失,如今的中国人只能看着遗址扼腕叹息。那是他们放的火,毁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风水轮流转,我不得不恶言以论。万事皆有报应,烧了我们的园子后所劫文物还不肯完璧归赵。』
『说句实话 我没感觉!!圣母院又如何?!』
『欧美国家的所作所为,殖民,掠夺,杀戮,哪一点相应了上帝?!』
『既然没有教化人心的作用,烧了就烧了,因缘如此,无须执着!!』
『上天终给我们的圆明园报复了,这一把火本应该由中国人亲手去放,或许能解消部分百余年来埋藏在每一个中国人内心的愤恨!下一个节目~火烧英国皇宫…….』
除了浅薄的仇恨,不存丁点文化的教养,或文明的积淀,这不是最要命,虽然这些文字显然也玷污了中文。这些人,对于一座世界上最具标志性的中世纪建筑,一个凝聚了无数的文化、历史记忆和人类苦乐的象征物,一件普世的瑰宝,完全不能投入自己的情感,却无缘由的抱着恨意——这东西不是他们从娘胎里带来的,而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楔入他们的心灵。
这个东西,就叫着「民族主义」。
脸书上也有这样的帖子:
『美国九一一、校园枪击案、日本大地震,每逢人类社会发生灾难,中国都会一片欢腾,大家欢天喜地,幸灾乐祸。这次巴黎圣母院大火也不例外,中国人比过大年还要兴奋,一个个扬眉吐气,奔走相告,终于一雪圆明园的前耻。』
很巧,四月中旬,也是西方所谓的「圣周」,我开笔写《《鬼推磨●江山》这一章,起头正踌躇怎么写「民族主义」这劳什子,偏就遇到法国巴黎圣母院这场大火,而某种中国式的反应,恰好给我提供了再生动不过的范例,何不顺手拈来?然而,挖掘这东西的来龙去脉,不免要牵涉一段中国现代思想史。
『中国领导人,也包括它的大众,不遗余力地准备一场大秀,向世界宣布他们收复了国家尊严,抗议它势必点燃民族主义,引起这个制度的反击。这种根植于历史的自尊伤痕,牵扯了中国、西方和日本。中国现代认同的最关键因素,乃是外国制造的遗产:中国国耻,其始于19世纪中叶鸦片战争的失败,以及中国侨民在美国的耻辱待遇。这个进程又因为日本成功的工业化而加剧。二战期间东京入侵并占领中国大陆,在很多方面要比西方插手中国来得更具心理摧毁,因为在亚洲,日本的现代化成功了,而中国却失败了。这个自卑感深植于中国人的心中。此受害感在二十世纪初期,即在中国成为一种理论,并作为基本要素塑造它的认同。「百年国耻」的新文学也随即出现……今春西藏人对北京的抗议和晚些时候全世界对奥运火炬的抗议,使北京旧式的政治控制又紧绷起来,其宣传语言也倒退回毛时代,一个官员说达赖喇嘛是「披着羊皮的狼」,令人惊讶的还有后毛时代出身的年轻人对BBC和CNN的愤怒抗议和网络威胁,他们的教育程度和世俗化,皆超过其父辈,有人还曾期待他们有可能走出中国人的"受害迸发症"呢,其实他们同样是中共宣传的对象,一个个都被改造成跟他们父辈一样的爱国主义者。』
二〇〇八年夏北京奥运会故作夸张,乃是它要演出一幕「雪耻」大秀,国际社会是看懂了的,上面引述的美国汉学家夏伟(Orville Schell)在美国新闻周刊的点评《中国的挫折焦虑》,便使用了一个字眼:humiliation(耻辱),并诠释得甚为清澈:「中国终于可以自我陶醉于它的国家认同,从受害者转为胜利者,全赖奥林匹克的点金术。一场盛大的象征性的一举成功的比赛,意味着中国历史上的耻辱一笔勾销,翻过它那受难遗产的一页,这个国家走向了春天,在世界舞台上重生,尽管中国人可能还会不对劲地继续寻找他们的自信。」——其实我觉得,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不遗余力地「申奥」,并以所谓「举国体制」办体育,死磕国际竞技场上的「冠军」,乃是下意识里被「东亚病夫」这个耻辱所驱使的,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一个民族得了「自卑症」,这种文学性的描述,科学上成立吗?挫折须靠成功来医治,一种心理治疗,但是心理学即使对于个体也尚在初级阶段,对于一个民族和社会,就更是不着边际了。印度安人的后裔,据说患有忧郁症,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是不是所有挫折的种族,都有这个问题?大概大洋洲的毛利土著人亦然,但是非洲黑人呢?再说,还有另一类的挫折民族,如二战后的德国人、日本人,洗劫全世界之后,整个民族受惩罚,难道不该忧郁?可是他们仍然是最先进的民族;再如苏俄,冷战后帝国解体、共产党被禁,可谓「亡党亡国」,此乃二百年与西欧竞争的结局,何不忧郁?凭什么中国人就该忧郁?人类乃至整个大自然的进化法则,本是优胜劣败、弱肉强食,败亡毋宁是难免结局,何忧郁乎?
研究义和团运动的美国汉学家Paul A. Cohen 指出,中国意识形态的监督者们,随时随地、从不犹豫将国家旧时之痛「用于政治的、意识形态的、修辞的和情感的需要」,放大其受难性质,他们独占了所谓「往昔痛苦的道德权力」。中南海非要抓住国际体育盛会的机会,来向世界宣布他们收复了国家尊严,这个精心设计,自然涉及到众所周知的那个近代图腾「东亚病夫」,是不言而喻的,但在民族心理上对「耻辱」的培育、教唆,应有一个二十多年的潜迹灰线可寻,且需装备诸如思想史、社会学等利器去分析,而我是外行,只能朝花夕拾,拣一点陈年旧事。假如仅仅顺着体育事件捋上去,你会找到1986年底,一场学潮刚被弹压下去不久,北大学生因中国男排打败了南韩男排,而在校园里游行,第一次打出了「振兴中华」的口号,却没有引起任何一家首都新闻媒体的报道,因为那很自然地被视为是「学生闹事」,谁知胡乔木严厉批评新华社,说你们太没有政治敏感和灵活性了,为什么不懂得「引导」学生的爱国情绪?这个指示立刻传达给所有的新闻单位。当时我听了只耸耸肩头,却想不到这个教唆伏笔于此,而埋线千里之外——二十年后的2008年,在北美大都市华人聚居的地方,群起围攻西藏人的场面里,中国女孩的小脸蛋上,竟如抹胭脂似的画上一面五星红旗!
此处还有一层。中国借奥运扬威,西方人可以嗅出其间的仇恨,亦深掘其精神源头上的那个「耻」,但是他们看不出来的是,中共所「雪」乃一新耻,已非百年前的近代丧权辱国之耻,那其实在一九四九年,毛泽东声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时已经「雪」过了,而这次是要「雪」八九以来之耻,不仅面对全世界,也面对国人,那耻便是在全世界摄像镜头之下实施的「六四」坦克镇压平民,是一个「人民政权」无法洗刷的奇耻大辱。江泽民的「海派」思路,令其国际视野较之「土八路」更为扩展,亦能窥出跟西方财团政客玩「市场游戏」的窍门,这个扬州人摒弃了共产党的理想主义,便也不会懂得西洋正统的伦理铁则和宗教神圣,他想「合法性」都可以用钱买回来,「耻辱」为什么不能靠一场光鲜的典礼抹掉呢?洋人是认钱的,中国人是没有记性的,只要国际上让北京办一场奥运,那它就是第二个「四九年十月开国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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