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31日星期三

樂黛雲未能講出的真話是什麼?

編者按:7月27日,北大教授樂黛雲去世,享年93歲。她九十歲的時候,曾出版過一個自傳,不過與她1985年出版的英文自傳相比,樂黛雲未能說出的真話是什麼呢?

Daiyun Yue | To The Storm: The Odyssey of a Revolutionary Chinese Woman

Daiyun Yue | To The Storm: The Odyssey of a Revolutionary Chinese Woman


7月27日,樂黛雲去世,享年93歲。

對於這一代知識分子,或許他們的學術還是其次,他們的人生與命運更值得唏噓感慨。一位群友說:

乐黛云先生去世,我觉得比什么奥运更值得国人关注,原因就在于:1、她老人家活得足够长,经历是我们绝大多数人无法体会的;2、其中就涉及了1949年后的历次重大政治运动,反右、大饥荒、文革、改开以及1989年;3、她老公汤一介先生与"梁效"写作组关系密切,4、其个人及家庭成员的遭遇充满血泪,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的真实写照,5,因此,她或他们一家留下了《燕南往事》《何处是归程》等重要会议录,是为那个年代包括汤用彤,汤一介、乐黛云及其子女三代中国知识人的血泪史。

對於自己的一生,在九十歲的時候,樂黛雲曾寫了一本書《九十歲滄桑:我的文學之路》(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21年。)在這本書中,樂黛雲回憶了自己的童年生活和求學經歷,以及北大畢業之後留校任教被打成右派,此後當過豬倌、伙夫、趕驢人、打磚手,文革后回到教學崗位,在比較文學學科領域取得斐然成就。這本書,被譽為樂黛雲的"心靈獨白"。

然而,在這本書的新書發佈上,樂黛雲先生说: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两个原则,一个是真话不一定讲,因为有的真话实在是不敢讲;一个是傻话和谎话一定不讲。大家看这本书的时候,看到谎话一定给挑出来告诉我,这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个原则。真话一定要讲,可是讲得不好,有的应该讲的没讲,不应该讲的也许讲了。"(澎湃:乐黛云新书出版:陈平原、洪子诚等共话"九十年沧桑"

樂黛雲有哪些真話沒有講呢?這本九十歲高齡寫的自傳並沒有太多暗示,但是可以或許早期樂黛雲早期的一本英文自傳能告訴我們更多。

其實,早在1995年,樂黛雲便在台灣出版了她的一本自傳《我就是我:這歷史屬於我自己》(正中書局,1995年7月)。

另一本英文自傳《暴風雨:一位中國女性的奧德賽To The Storm: The Odyssey of a Revolutionary Chinese Woman》則出版的更早。

樂黛雲這本英文自傳《To The Storm: The Odyssey of a Revolutionary Chinese Woman》出版於1985年, 這這本自傳中,樂黛雲把自己比喻成"奧德賽"——在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結束之後又在外漂泊了十年、歷盡千辛萬苦才回家的奧德賽。在這本英文自傳中,樂黛雲重點講述了她和她的家人在中國當代政治運動中所經曆的暴力與苦難。

樂黛雲,用她自己的話,從學生時候就是革命女青年:她小時候在抗日戰爭時期,對國民黨深惡痛絕。 1948年考入北大,加入共產黨地下民主青年團,隔年轉入黨員,協助北京解放,作為進步學生,曾去動員沈從文留在大陸。

在北大就讀期間,她曾擔任 1950 年布拉格第二屆世界學生代表大會代表,並於 1951-52 年在農村從事土地改革工作。後來她從北大畢業,成為文學系的教員。畢業後的第二天,她與在青年團認識的湯一介結婚,當時湯一介獲得哲學系的教職。

此時,"兩人都忠於毛主席和革命的目標"。晚年,樂黛雲接受採訪時回憶說:

当时我希望同学们离校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所以赶在1952年9月13日结了婚。结婚典礼就在小石作胡同他们家。那是一个大院落,有20多间房子。当时大家让我发表结婚讲话,我就讲,我很愿意进入这个家庭,父母都非常慈祥,但是我并不是进入一个无产阶级家庭,因此还要注意划清同资产阶级的界限。那时的人真是非常革命,简直是"左派幼稚病",现在想到这些话我都有点脸红。但两位老人非常好脾气,丝毫不动声色,还鼓掌。第二天,汤先生的妈妈在旧东单市场森隆大饭店请了两桌重要的客人,宣布我们结婚,毕竟汤一介是汤家长子啊。汤家父母要我们参加这个婚宴,我就不愿意。我和汤一介商量后,决定两个人都不去。这种行为现在看来是很过分的。当时我的想法一方面是不好意思,觉得让人看来看去的;二来也认为这不是无产阶级家庭的做法,结婚后第一个要抵制的就是这个。我觉得当时可能很伤两个老人的心,特别是他妈妈。(文摘報:《嫁入"学术豪门"的乐黛云》。2007年。)

婚後幾年,兩人的生活一帆風順,直到1958年。

1957年初,樂黛雲和機位青年老師想辦一個學術刊物,在王瑤老師的勸說下,並未成功。但是,1958年,"反右"擴大化,樂黛雲他們被認為是辦"同人刊物",於是有關8人都成為右派。作為支部書記的樂黛雲,更是成為極右派。很快就被解除了教職,下放到農村和農民一起勞動生活了兩年。這是她第一次被停職。此後,長達二十年中,樂黛雲的家,都陷入了中國政治運動的暴力與迫害中。

文革開始後,被北大造反派領袖聂元梓打為"黑幫",湯一介每天要在校内劳动,或打扫厕所,或在广场上拔草,或清扫马路等等。1969年,夫妻兩被下放到江西"鯉魚州"五七幹校勞動改造。1971年,兩人回到北京。然後,不久,湯一介加入"梁效"寫作者,這讓他們與江青、四人幫的關係密切起來。四人幫被捕後,湯一介又經歷了長達一年的調查才清除。

在這本書中,樂黛雲詳細回憶了當時的情形和自己複雜的心情,已經越來越不安的心情。最後她說:

My earlier support for Lao Tang's participation in Liang Xiao was gone. Ruefully I recalled my former pleasure at his many advantages, my sense of honor to our family, my hope that someday Tang Shuang would be a delegate to the People's Congress, following in the footsteps of his father and grandfather. The power and prestige clearly had appealed to my vanity, but now I felt only shame and remorse. I too wished that somehow I could steal that offensive photograph from the display case and erase Lao Tang's connections to the group completely. Such an expression of mirth was indeed unendurable.(筆者譯:我以前支持老湯参加"梁效"的念頭已经沒有了。我遗憾地回想起,我以前为他的诸多好处而感到的高兴,我為我们的家族而榮耀,我期望唐雙有一天能成为人大代表,追随他父亲和祖父的脚步。权力和威望显然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现在我只有羞愧和悔恨。我也希望我能从陈列柜里偷出那张令人反感的照片,彻底抹去老湯和这个团体的联系。这样的欢喜表情确实令人难以忍受。(《暴風雨:一位中國女性的奧德賽To The Storm: The Odyssey of a Revolutionary Chinese Woman》,351-352)

在晚年的時候,湯一介也寫了一部自傳,但是因為敏感內容太多,放在抽屜十幾年未能出版,終於在湯一介去世兩年後的2016年出版。在遺著《我們三代人》中,湯一介回憶了自己的這段歷史:

1973年秋天,当时北大的党委书记王连友同志找我们谈话,他说:"清华的同志编了一份《林彪与孔孟之道》,毛主席看了,认为不好,他说找一些北大懂点孔孟之道的人参加,和清华一起来编写吧。"王连友同志说:"你们就和清华的同志一起编写吧!"对能参加毛主席要编的《林彪与孔孟之道》,我很高兴,除了我对毛主席的无限崇敬之外,还有我个人的一些私心。这时正是在批判所谓"右倾回潮",在北大自然又掀起了一次批判运动。我是当时北大哲学系教育改革小组的负责人,看看火又会烧到我身上,如果能到"梁效",这场灾难也许可以躲过。

無論當時是出於什麼心態參加這個寫作組,湯一介都無法原諒自己。為此,他在這本自傳中說道:

作为中国知识分子二三十年来已被各种"思想改造"运动和作为批判斗争的对象绝大多数已经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而以领袖的是非为是非了;已经失去了"自我",而异化为领袖的"应声虫"。这和中国历史上有骨气的"士人"的人格是背道而驰的。孟子可以"以德抗位",陶渊明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李贽可以"不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而我却把这些传统的知识分子美德丢掉了,想起来十分惭愧,愧对于人,也很悲哀。从80年代初起,我较为彻底地觉悟了,我再不说那些违心的话,我要找回"自我",恢复知识分子应有的骨气,不再向非真理与半真理妥协。

在這本英文自傳中,樂黛雲說了許多在中文自傳中沒有說的話,和湯一介的自傳幾乎一樣,非常誠實。在amozin 下面有一則讀者評論說:

Like , this is an honest revolutionary's diary of self-deception and survival. Highly recommended to anyone interested in revolutionary politics, who wants to avoid the mistakes of the past.

可惜的是,這部自傳只有英文版,沒有中文版。在這裡,將這本自傳的時間表附錄如下,讀者或許大概也可窺探到樂黛雲在《九十歲滄桑:我的文學之路》中未能說出的真話。

最後僅以此文,紀念樂黛雲先生,先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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