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8日星期二

蘇暁康 | 《海慟》跋:溫美如昨,蠻荒如今

(作者臉書)

【按:今晨起即見印刻告知:《海慟》今天剛出爐!並附來新書裝箱寄我照片。回尋四月九日記:昨晚修訂完《海慟》五章及序、跋,此書構思於2020年疫情底下,與《瘟世間》、《晨曦碎語》同時醞釀,原是幾年前一組「五四」人物的匯集,我又加上一组評析中國崛起的雜文一併發給印刻,書名《現代前夜》,卻由我的印刻編輯陳鍵瑜轉來編輯部的回复:建議以當代環境的全球大格局切入,延續「鬼」、「瘟」兩書的語境,作為廣域政治文化觀察評論,調整目次輯名順序,以大洋視野檢視海陸文化的激盪,到「地緣政治學」演化,破解帝國僵化思維,再批判中國社會現狀,最後回眸溫美人文風範——這麼大氣的構思,令我想起自《河殤》以來延續至海上的新語境,為配合「殤」字,找到「慟」字,無意間達到《河殤》續集的效果。新書既出,便可貼出此書之跋:溫美如昨。】



協和醫院割錯了一只腎而使梁啟超死在五十五歲英年,這個細節難道是薇爾瑪•費正清寫的傳記第一次提到的嗎?當時協和醫院還給隱瞞下來,錯割乃因護士以碘酒標位標錯,而手術醫生沒有double check,這麼一絲疏忽便斷送了中國呼喚現代的第一支如椽大筆,人生恰如飲冰室主人晚期眷慕佛教所言之無常,而最早進入傳統中國的西醫及其系統可以秘而不宣的行政技術,真是叫人驚嘆!

西醫也耽誤了任公長子思成摔斷的腿,令其一生跛足。任公愛惜教誨乃至操切安頓愛子一切的苦心,在中國曖昧如晦的現代前夜,是何等感人而又辛酸,從安排學業、留洋直至婚姻,他的擇媳眼光之犀利亦可謂空前——原來思成醉心建築學暨中國古建築樣式研究,到底還是受了才女徽因的影響,這也是薇爾瑪第一手史料、首次透露?可見林徽因乃第一流人才,喜好藝術如詩歌、戲劇、美術,在賓大以美術學士畢業(雖然讀的還是建築),又去耶魯讀舞台布景,建築學於她只是次等的興趣;又可見她與徐志摩之間也是第一等人才的相慕,不必一定是男女之情,她以女流須得先屈服現實,認領梁家婚約,把志摩閃失得離婚後倉皇攆回中國、又跌進下一個"成熟女人"的泥淖中,以為替代,還不能屈服現實,須以"追求自由"之堂皇高調來掩飾,所以現代文學史早期最美的散文,是一個失戀的第一等人才的流涕,不過借了西化"自由"的桂冠而已,胡適等人對他的辯解自然蒼白,而任公的道德責難亦流於自私。思成以西洋建築理論解構中國古建築樣式之謎,完成一樁堪稱曠古之業,榮獲普林斯頓榮譽博士,又稱"大師"於中國大陸,到底不過是匠術,而才女林徽因只留下了幾首小詩,和這個世界對她的驚羨,如此而已。

徐志摩"沒心沒肺",他想從王賡那里奪愛陸小曼,又怕"軍閥"勢力威逼,獨自逃往歐洲避禍,卻又去找張幼儀,還要前妻陪他去看被他拋棄而夭折的兒子彼得之骨骸,還寫了一篇散文,父親做到這一份兒,大概在傳統和現代都不可思議。他與幼儀離婚,其實是愛慕林徽因,陸小曼不過他的一個'紅紛知己',卻被"五四"時代讚為追求愛情的傳世佳話,真有些可笑。大量知名人士在此事上大事宣染,包括胡適在內,均因徐志摩的詩寫得太好。而王賡黯然退出,不以其權勢幹預此"奪妻之恨",實乃他是一個西方教育出來的人。王賡被淹沒是很徹底的,至今不僅早已被中國人遺忘,想找一點有關他身世的資料也是大海撈針一般。價值破碎下的人格破碎,其所謂"曖昧如晦",不只是"夾在中間"那麼簡單,風俗還是舊的,新潮誘人但是也殺人,因為人言可恤,張幼儀就處處忌憚人言,父母公婆甚至弟兄兒子;林徽因"一九三四年硤石車站",她那篇散文的詠嘆,誰又寫得出來?她一生仿佛都處在這微妙卻殘酷的caught in the middle﹙夾在中間﹚,而淩叔華何嘗不是?

林徽因此人,真是民初中國一位罕見才女,悲劇性的深刻也是群芳之冠,庶出於林長民之妾,一生為母拖累;愛幕神交於徐志摩,但不願嫁給他;與思成的感情如何不得而知,但有建築分心,可是她最傑出的設計"故都的項鏈"(北京城墻改公園)付之東流,而後她可能傷感而死。她的天賦在藝術的多方面,真正一個絕代佳人,要涵蓋了四九後的命運之逆轉,才更顯悲劇性。

八十年代我接觸梁思成題材,對他如此屈服於專制的顢頇很詫異,與他對中國古建築的醉心不協調,一種性格上的軟弱,只有對自己"洗腦"一個向度,絲毫沒有反抗,還在反右中入了黨,不可思議。從薇爾瑪的書中可以看出,這是梁啟超對這個兒子早期嚴厲的壓迫式教育的後果,使思成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意識,二十年代在費城留學所受西方之教育對他影響不大。

我曾為梁思成寫了一篇《最後的故都》,偶然看到一個資料,說四八年中共圍困北平時,曾到清華園找梁思成詢問攻城打炮需要避忌哪些古建築,令梁林極為感動;但江山到手後,大肆毀滅古城,為建天安門廣場先拆金水橋前三座門、正陽門牌樓,後為交通又拆東西四牌樓、北海"金鰲玉東"橋,急得梁林直哭。梁林曾飽受日本侵華戰爭之苦,顛沛流離大西南特別是李莊那九年,對他們是一個徹底的幻滅,所以抗戰後對國民黨打內戰深惡痛絕,其實他們不知道是共產黨非打不可;這個時期受過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對共產黨的一邊倒是普遍性的;後來在共產黨極權下是更徹底的毀滅,可是沒有資料顯示他們有過再次的幻滅,梁思成從精神上被征服是明顯的,那麼林徽因呢?看不到資料。他們那個兒子梁從誡有篇回憶,竟刻意突出母親"思想改造"的一些資料,尤其是林給梁的兩封信說她如何被斯大林所感召,以及如何對自己"改造", 讀了令我有一夜竟不能成眠。只有第一次幻滅,此後在更劇烈的精神奴役下連第二次幻滅的能力都沒有,這是非常悲劇性的,尤其在林徽因的個案上,她是一個具有叛逆性格而又不極端的極有教養學識的天才,竟也是這種結局,這是我難過的地方。也許她的早死才能解釋。同情他們的費正清夫婦則要到八九年天安門屠殺後才有所醒悟,也是一個悲劇。從梁啟超到其孫子,真是二十世紀中國的一個縮影。梁從誡對其母之墓碑文革中被毀毫無憤怒。

至於胡適,五四新文化之大纛,鼓吹"全盤西化",卻厭惡基督教之"傳教",難道不是一種"失根"的西化?如此說來,胡適反傳統即挖"中國之根",亦厭惡"西洋之根",所以他一生盛名,乃是向中國輸入了一個"無根的現代化",難怪日後中國的墮落無底。《胡適日記》中還有他對英美在華教會教育的看法,如1921年某次東興樓飯局,他認為基督教不過是"迷信"而已,雖然他們很羨慕西方近世文明如醫學、學校、貧民窟居留等等,這是民初基督教在華傳教的寶貴資料。那時有所謂"非基化"運動,當今教會人士皆認為與"五四"思潮有關,看胡適日記果然不錯。難道因此也使得中國現代前夜曖昧如晦?

王國維預知而自沈昆明湖、陳寅恪看盡興亡目失明、張愛玲只身逃亡海外,果然中國後來「亡天下」,成了一個地蠻天荒世界,大知識分子一邊倒的阿諛新政權,毛澤東肆無忌憚地侮辱文人、調教幹部、戲弄民眾,而無人敢出一聲,出聲的都割掉喉嚨,槍斃的還要你付子彈費,由此任他鬧饑荒鬧文革,以致发生慘絕人寰之"七仙女"被剖腹;"紅太陽"民族主義交替淩遲人性,人倫及生態一路崩解至盡頭,連達賴喇嘛也逃離西藏高原,西方再此恐懼「黃禍」……。

於是回望民初,就像一個溫美的昨夜。一九九七年春天,我沈浸在民初人物之中,寫了一篇王賡,又讀關於林徽因、徐志摩的兩本英文書,如張邦梅的《小腳與西服》幾乎一口氣讀完,第一次讀英文如此暢快,陳淑平教我讀英文書不理生詞只管往下讀,讀幾次就讀通了,果然如此。一日又曾推著輪椅上的傅莉,隨她去普大一個檔案圖書館,查閱王賡檔案,緣起乃徐志摩百年紀念,我們卻去尋找失蹤者王賡,問他母校西點是否與艾森豪同班。

其中寫賽珍珠是最費勁的,讀了她好幾本傳記和作品,陳淑平又幫我從大學和公共圖書館借了多次賽珍珠的書,又去費城賓大聽賽傳作者彼得.孔恩教授的演講,她自己還打電話給賽珍珠的母校找資料,幫我真是不遺余力。有一晚余英時先生來電話,說你寫了幾篇徐志摩,可以順著走下去,研究一下早年中國學人來西方學文學這件事,"五四新文學"是從這里開始的,他說還沒有人研究過這個題目,可以先從一些留學生學報、雜志里找找線索、書目,就近利用普大圖書館的便利作起來。他說有許多事情從未引起人們的注意,比如淩叔華就曾結識沃爾夫。陳淑平也鼓勵我朝這方面嘗試一下,興許能走出一條路來,她說西方這邊的許多史料中國人不會使用,只在中文里面兜圈子,很多事情弄得面目全非。可惜我不是做學術的材料,辜負了他們夫婦的勉勵,最後只落下了這本書。民初真是一個群星燦爛的時代:

1、詩人:有點李白古風,仙魔而贛大,
2、才媛:冰雪聰明,卻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3、建築師:天才而自卑,
4、哲學家:透徹而圓滑,
5、維新大蠹,卻仍然"包辦婚姻",
6、新文化旗手,二重人格,
7、雜文鬼手,自卑而陰暗,

其他如林語堂、郁達夫、冰心、丁玲、沈從文、陳衡哲……。

我有時候會納悶,這樣的時代,為什麼只會星光一閃就寂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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