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黃永玉先生仙逝了,遺言交代,不取回骨灰,且作肥料,也不讓親友舉行任何追悼活動,這貫徹了他悠然來去的一生:揮手自茲去,人間欲忘言。
未識永玉先生前,我就拜讀他不少散文,每每傾倒於他那種佻脫別致的風格。他不自詡為作家,也不追逐文名,這使他的文章完全擺脫五四以來中國散文的路數,筆隨心轉觸類旁通,看到什麼寫什麼,下筆不落俗套。憑著敏銳刁鑽的觀察和活靈活現的描繪本事,他寫人寫事,都有一種鮮活的人間情味,那是很多知名作家都做不到的。
有一次讀到他描繪老朋友黃苗子夫人郁風女士的文字,短短一百來字,如遊龍蜿延,出神入化,寫活了郁風的性格和作派,真是能人所不能,當堂正襟危坐起來,覺得這一枝筆真是如有神助。正因這樣,當天地圖書出版「當代散文典藏」時,我就向劉教授推薦永玉先生。初時劉教授有點猶豫,但他看過文章後,也衷心讚賞不已。
有一晚永玉先生約劉教授和我到他半山家裡,我們大概談了一些出版合同和編輯工作上的配合,初次見面都有點生份,劉教授和我都不善言談,印象中也就公事公辦了。
稿子交來,書也順利出版了,當時永玉先生的文名還不如他的畫名那麼顯赫,大陸那麼多散文大家,我們竟然只選中永玉先生,現在想來,也不得不感歎人生因緣的奇妙。
書出版後,銷路不算理想,這也是預料中事,我們一直沒有再見面,慢慢也就相忘於江湖。直至有一年,他在香港開畫展,我約了古劍和舒非一起去捧場,現場衣香鬢影,永玉先生靜靜站在入門處迎接來賓,我們和他拍了照片,寒喧幾句,就去看畫了。
多年後,公司幾個同事到北京參加書展,利用書展空檔,我們到京郊萬荷堂永玉先生的家裡去拜訪。那天他帶我們參觀他的大屋和庭園,中午叫了北京烤鴨外賣,隨便閒聊,只記得他那一副悠閒放逸的神態,令人覺得做人做到這個境界,可以無憾了。
我退休後,有一次中華書局送了一本永玉先生的散文集《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書印得很漂亮,很多他的素描作品作插圖,寫的又是他在意大利居住和創作的生活,因此一讀就放不下。讀完後覺得有一些心得,就以「風生水起的文字精靈」為題,寫了一篇讀後感。
文章發表後不久,我就離開香港了。一九年初,突然有永玉先生家人聯絡我,說有一封信要轉給我。再後來,信收到了,拆開一看當場呆住:信封裡不但有永玉先生的親筆信,還有他的一幅贈畫。
信上說,得知我是泉州人,他青少年時代是得到泉州老友之誼成長的,說很多泉州大街和小角落都叫得出名字,可惜前幾年回去一次,除開元市內部偶有面熟處之外,「多顯出淒涼的面生」。
他交代我如有去北京,「盼能得到通知,以便暢談」,又說他也有回港小住的設想,望能成真。
那幅國畫畫的是一個四方遊士,粗服亂髮,鬍鬚賁張,衣褶紛飛,手上提著一壼酒,醉態可掬的樣子,題曰:「除卻供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
這一份天外飛來的禮物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一則無功不受祿,二則我與他的交情,也還不到這個份上。想來想去,大概和我那篇讀後感有點關係,但其間輕重,也真是無法衡量。
我鄭重寫了信去道謝。因為生性懶散,也因為對身外物的怠慢,我平生沒有收藏的習慣,那幅畫與信都只能留作永久的紀念,而永玉先生和我的北京與香港見面之約,也終究化作一縷清風。
永玉先生的畫作一向也是我所喜愛,他的畫永遠別出機杼,有一點中國民間藝術的來歷,又有西洋畫的構圖與素描功底,富於中國傳統智慧,又不缺現代意識,有時帶一點社會底層的「抵死」,有時又富於士大夫的精神高標,有時玩世,有時厭世,有時嘲諷,有時自嘲。
我印象中,永玉先生很少畫傳統中國的山水畫,那種被中國歷代畫家畫濫了的雲山浩渺空洞無物的大潑彩,他好像不太熱衷。他畫小風景,畫小物件小動物小人物,他似乎也沒有畫過偉大領袖工農民之類的革命宣傳畫,他就是衷情於自己那個美麗小世界,在那裡徜徉了一生。
永玉先生自小闖蕩江湖,歷盡滄桑,他到老一直保持著一種俯瞰人間的姿態。他善於將苦難轉化為調笑,為生活的酸澀賦予美感,雖然見慣政治的黑暗和世俗的不堪,但仍然保持一種灑脫周旋的本領,這使他比別人活得更好,活得更長久。
永玉先生只接受很少的正規教育,他的成就全來自自學,這樹立了一個典範,即一個人只要不荒廢自己的天賦,好學不倦,博採眾長,用全部心力去做一件事,他最終也能實現自我,不負一生。
有的人奢望留名千古,有的人賣力建功立業以享子孫,像永玉先生那樣,一生兢兢業業,追求自己的美感世界,不慕名而得名,不求利而得利,那才是世間高人,他將永遠活在自己創造的美妙的藝文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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