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1日星期四

吴国光:退回到自己的内心

—— 全球疫期中的生活隨感之30

(2020/06/11)

瞧瞧,这说的不正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吗?
—— 四十年的和平,经济的繁荣,技术的进步,"每种事物都在表明着财富的增长和蔓延"。
——"谁买进一幢房子、一本稀世的书或一幅名画,就会看到它的价值在上涨;谁更大胆地扩大自己的公司,谁就能挣到更多的利润"。
—— 人人都渴望走遍世界,"出外旅游变成了一项便宜而舒适的运动"。
—— "人类因为在技术和智力方面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就而大大提升了自己,一跃超越了以往几百万年取得的成就:我们用飞机征服了天空;用电波征服了空间,从而使我们的言语可以在一秒钟内传遍全球"。



可是,这却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回忆他的青年时代,那是截至1913年9月之前的欧洲。
随后,是接连两次世界大战。沉浸于自己和欧洲各国的伟大文学家和艺术家们的亲密交往之中的茨威格,正为这种"高度国际化的生活"而自豪,完全没有想到,灾难就在这个时候降临了:欧洲各国炮火相向,杀戮以机械化的方式在进行。
父辈们的富有,"这是那个时代阻挡不测风云的最好的墙壁",现在也轰然坍塌。他以为他们所具有的那种"天生的商业洞察力和放眼全球的眼光",其实却根本看不出也不明白灾难是如何降临的。"我以为我已经看到了新的曙光,但实际上这只是日渐临近的燃烧世界的战火"
到生前最后几年撰写自传时,茨威格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能够既创造出上帝般的奇迹,也在露出魔鬼般的狰狞面目。他将之归于道德问题:"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我们这个时代一样,在精神文明如此发达的年代经历了道德如此沦丧的岁月";在那个取得了经济和技术巨大进步的时代,也是这"同样的人类"正生活在"使我们的世界的道德水平倒退一千年的同一时代"。
对我这样一个研究全球化的人来说,根本不会惊讶茨威格的时代为什么与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相像,因为1913年9月之前的世界正是再早一轮全球化的高峰。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反民主的全球化》一书中常常用"这一轮全球化"或"全球化的当代转世"来讨论1990年代以来的世界政治经济。
因此,也可以说,我们这个时代的轨迹,一样会步那一轮全球化的后尘。这不,灾难已经开始!而且,它还远远没有结束!
1942年2月,为祖国的法西斯政权所迫害而流亡海外的茨威格,在刚满六十周岁不久之后,"出于自愿和理智的思考",和妻子双双服药自尽。我同情他那种看到自己的"精神家园"正在毁灭之中的无比痛心,也理解他为什么选择死亡。
我不准备走他的路。茨威格曾经那么乐观,而我对中国、对全球化、对人类却从来没有乐观过。一个悲观的人可能恰恰比较能够克服茨威格的那种痛心与绝望。还是鲁迅的老话:"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但茨威格的劝告却是有道理的。他说:"出路只有一条:在别人头脑发热和大声吵闹时,退回到自己内心并保持缄默"。他还说:"这很不容易"—— 也许就是感觉这不容易,让他走上了绝路。我还是继续尝试这在我也许并不困难的出路吧。疫期随感,就此搁笔。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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