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寻找李少春
说好说歹都是她!这个她,就是仍然健在的著名京剧女演员杜近芳。
叶盛兰已经大红大紫的时候,杜近芳还是一个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小姑娘。世事难料,沧海桑田。如果没有政权的更迭,他与她不会在一起;如果不建立一所国家级的京剧院(即中国京剧院),他与她不会在一起;如果他不参加这个国家级京剧院,他与她不会在一起;如果他不是小生,她不是旦角,他与她不会在一起。但是,他与她在一起了,而且是几十年地在一起——一起在中国京剧院唱戏,一起唱生旦戏,一起唱才子佳人戏。他演吕布的话,她就是貂蝉。她演白娘子的话,他就是许仙。她演李香君,他就是侯朝宗。她演陈妙常,他就是潘必正。他演梁山伯,她就是祝英台。总之在古代题材的戏里,他们是相爱的一对。即使在现代戏《白毛女》里,他们也还是相爱的一对,一个演喜儿,一个扮大春。其实,他们之间的纠葛也像一本大戏,"大戏"里有深深的情,也有多多的恨。
京剧界的人都知道,旦行演员是非常多的,优秀的旦角演员也不在少数。要不然,怎么一下就齐刷刷地有了"四大名旦"(即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后来,又齐刷刷地有了四小名旦(即李世芳,毛世来,张君秋,宋德珠)呢?可要找上个好小生演员,那就难了。京剧界直到现在都在闹"小生荒"。所以,杜近芳进了中国京剧院,能遇上叶盛兰,那是她的造化。从此,杜近芳的表演因有"中国第一小生"的同台、配合与提携,而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新的层面,新的境界。叶盛兰的文戏武戏,都让人产生美感。扮上吕布是吕布,扮上周瑜是周瑜,决不雷同。与旦角合作演才子佳人戏,软点的旦角真能叫他这个俊美无比的小生给比下去。所以,自身条件很不错的杜近芳非常努力,力求在舞台上能与他楚汉对峙、旗鼓相当。杜近芳遇到表演艺术上的问题,也多向"四叔"(即叶盛兰)请教。于是,杜近芳迅速蹿红。同行都说,是叶四爷(盛兰)培养了她。那时的她,也没站出来否认这个说法。与中国第一小生长期搭档,哪个旦角演员不羡慕,连霸气十足的言慧珠都动心。
平素他与她也很亲密,俩人能说心里话。这种亲密,同行也认可。要知道:这是江湖,是戏班,不是寺庙军营。
一九五一年,为丰富上演剧目,中国京剧院要排《金钵记》(即《白蛇传》),决定选用田汉的剧本。对这个决定,叶盛兰是不满的,私下里对杜近芳说:"田汉是共产党员,是个外行,不懂戏。拿我们的旧剧本改改,就成他们的啦,号来挣我们大钱。他们写的戏都是宣传共产主义。"
那时,正在全盘照搬苏联文艺理论。戏剧界热火朝天的学习苏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表演体系,戏曲艺人也要学。一次,田汉向杜近芳详细介绍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中关于如何体验和表现人物性格的理论和方法。回来后,杜近芳告诉了叶盛兰。听后,叶四爷很不以为然地说":我没学什么表演体系,也唱了三十多年。什么"斯坦尼"?我还"叶坦尼"呢!"
从中国京剧院建院开始,剧院领导就组织政治学习,强调艺人进行思想改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叶盛兰对此颇为反感,他是我行我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休息就休息,说生病就生病,并对杜近芳说:"别叫我们改造了,叫他们(指领导)改造去吧!"
一九五二年,他们一起赴朝慰问演出。在朝鲜战场,杜近芳几次要求到炮兵阵地的前沿去演出。时为分团长的叶盛兰就不让她去。说:"太危险了,这样牺牲不值得,不去,我们也一样完成任务。"杜近芳看到志愿军几乎每顿都吃土豆,便对叶盛兰说:"你看志愿军生活多艰苦呀!"叶盛兰回答道:"是艰苦,可这是当兵的命。"
从朝鲜回国,叶盛兰深感自己很难适应这种党领导一切的集体生活。私下里,他对杜近芳说:"我对得起共产党,在这里(指中国京剧院)我受不了。"过了几天,他决定不离开中国京剧院了。杜近芳问他为什么又不想走了。叶盛兰说:"不走了,走到哪儿,也躲不了共产党的领导。"
一九五三年,中国京剧院根据上级指示提出培养青年演员的方针,让青年演员成为舞台接班人。有关讲话传出,受到青年演员的热烈欢迎。那年,叶盛兰刚过四十。梨园世家和"富连城"科班班主的家庭出身以及十九岁成名的个人经历,使他比别人更深地领会一个新政权提出培养接班人的战略意义。在他感受到威胁的同时,也陷入了难以排遣的忧虑。他向杜近芳吐露了自己的看法:"把他们培养起来,我们就完了。"话说得一针见血,简单又准确。自梅(兰芳)、程(砚秋)去世后,上边立即把许多还能唱戏的艺人调离剧团,无不印证着叶盛兰的预见。
一九五四年,组织上动员杜近芳加入共青团。她也很想入团,可又还拿不定主意,遂向叶盛兰讨教。叶盛兰听了,就撇嘴摇头。说:"你要入团?那么,将来连你的婚姻自由都没有了。"对艺人入党的看法,他也向杜近芳毫不隐晦地说:"入党的,都是投机分子。党员就会记小本儿(指汇报),扇小扇子(指逢迎)。你看,张**入党就是活受罪,每天都得拿小本儿准备材料。有能力的,不找这麻烦,没能力的才入党呢。"
一九五五年,中国京剧院到欧洲演出。一路上,叶盛兰对洋玩意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到了捷克,他提出要买羊毛衬衫,那时,没几个人知道啥叫羊毛衬衫。他的理由是"怕演员们晚上着凉",希望组织能考虑一人买一件。到了瑞士,他提出要买瑞士表,还要求表商打折,再打折。看到资本主义国家的繁荣和先进,叶盛兰打心眼儿里羡慕。他对杜近芳说:"你看人家,路灯没明线,小汽车真多,真漂亮。一路上的景致多美。美得我都不愿睡觉,愿意看这些景色。咱们祖国多咱才能赶上人家这样呐!"接着,是一阵的唉声叹气。
在批斗叶盛兰的大会上,杜近芳把以上我所罗列的叶盛兰平素对她的谈话内容,揭了个"底儿掉"。她发言的题目就叫《我是党培养起来的》,洋洋洒洒数千言。全文共分四个方面:一、在思想上右派分子叶盛兰是一贯煽动我和党对立;二、在政治上右派分子叶盛兰想尽办法拉我上他的贼船;三、在艺术上右派分子叶盛兰对我实施暴力统治;四、在生活上右派分子叶盛兰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我……发言的结尾处,她义正辞严道:"我从各方面揭穿了'是叶盛兰培养了杜近芳'的弥天大谎,并证实了右派分子叶盛兰怎样从政治到艺术毁灭杜近芳,已经是铁证如山——我最后再说一句:感谢党,感谢党对我的一切培养!"
杜近芳处于激昂状态,说得生龙活虎;叶盛兰陷入精神混乱,听得心惊胆战。"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知我者缘何如此情薄?原来亲密与仇视,赞美和污蔑可以在瞬间转换,而操纵转换的杠杆就是那无所不在的政治支配力以及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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