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運會的男子體操團體決賽異常激烈,中國隊在早前幾輪總分領先的情況下,最後一輪單杠專案因蘇煒德不慎兩次掉杠,最終痛失金牌,輸給了日本隊。
賽後,國內輿論的矛頭很快指向「罪魁禍首」蘇煒德:中國隊摘銀的最終比分(259.062分)僅落後日本隊(259.594分)0.532分的微弱差距,而蘇煒德的單杠得分(11.600分)就被上屆全能賽和單杠金牌得主橋本大輝(14.566分)一下拉開了2.966分之多!縱然最後出場的張博恒拿到本輪所有選手最高分14.733分,也已無力回天。
從杠上摔下來後,蘇煒德像是個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的孩子,下場後默默坐到最邊上的位子,沒有隊友和教練去安慰他。那種場面,很多中國孩子並不陌生:要是你考砸了,對有些望子成龍的父母來說,那你簡直可以去死了。
他在賽後的新聞發佈會上第一時間就道歉了:「對不起我的隊友,大哥們,他們這個週期非常努力,也經歷很多傷病,好不容易熬過來了,因為我今天的失誤沒有拿到金牌。」
但這沒用。看看國內的網上輿論就知道,人們要的不是道歉,是金牌。儘管他到底該不該道歉,本身就很有爭議,但蘇煒德所承受的網暴已經說明,太多人無法原諒他丟了「本該屬於我們」的金牌:
「你一個人害了大家,道歉有什麼用?」
「輸誰也不能輸日本,民族罪人!」
「查一查這個人是怎麼選上的,是不是有關係?」
本來,這些年中國人的「金牌至上」心理已淡化了許多,甚至對拿了幾塊奧運金牌也早沒以前那麼關心了,但這次的丟金「事故」再度讓國人情緒失控,在那些激烈指控的背後,潛藏著這樣一些集體心態:輸贏不是運動員個人的事,他丟掉的是「我們的金牌」;體育並不只是體育,它代表著國家榮譽,在特定情況下尤其不能輸;如果你輸了,那為什麼這樣一個人會被派上場?難道背後沒有黑幕?
所有這些,概括起來說就是拒絕認輸,更不承認賽場上輸贏是常有的事。然而,正如有分析指出的,這次比賽中國隊其實沒有奪金的主動權,所以才換替補蘇煒德上場——他不是關係戶,卻是一個上限與下限發揮差距極大的選手,確實曾有過多次爆炸歷史,決策團隊在無人可用的情況下,才冒險一用,而蘇煒德失誤的很大原因,是因為他身為替補的訓練缺失。
我想問題還不止如此。當時的情勢,蘇煒德本人難道不知道?一個平時沒想到自己可能會上陣的替補,忽然被寄予奪金的極高厚望,指望他超水準發揮,而且無論如何不能輸(不論是對隊友還是對國人),其心理壓力之爆棚可想而知,一個原本就發揮時好時壞的選手,在這種情況下,發揮失常只怕才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悲之處在於:賽後那些網暴蘇煒德的聲音,正是他在賽場上壓力的來源之一,他肯定預見到,自己一旦失敗將成為千夫所指,因為他不止是在為自己而戰,還承受著太多沉重的負擔。然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無法放手一搏,因為一個人達到最佳狀態恰恰需要忘掉一切,沉浸在自我的心流中。
本來,賽場上總有意外,誰都不可能總是「穩贏」,這就是競技體育的殘酷性,也是它最大的懸念。真正考驗選手和觀眾的,往往倒未必是如何贏得勝利,而是如何面對失敗。
日前在女子柔道52公斤級比賽中,號稱「柔道天才美少女」的衛冕冠軍、日本選手阿部詩在第二場就被爆冷淘汰,而且是被對手乾淨俐落地「一本制勝」,別說金牌了,連1/4決賽都沒能闖入。
賽後,她兩手扶頭,一臉不可置信地呆坐在賽場上,無法接受這一結果,當場嚎啕大哭起來,遲遲不願下場,但後面其他選手還在等著上場比賽。教練只好過來安撫她,她揪住教練,哭得更凶了,情緒崩潰到痛苦尖叫。
這一場面傳回日本國內後,非但沒有引發大眾的同情,還激起了網上普遍的聲討和反感——不過,日本人抨擊的不是她「失金」,而是她「失禮」:柔道講究的就是「以禮開始,以禮結束」,這是入門就要學的基本原則,怎麼能這麼輸不起?在全世界面前就這樣任性哭鬧,這像話嗎?
一條得到數萬人點贊的日本網評不滿地說:「有些看不下去or哇哇大哭也沒辦法,知道會變成兩種看法裡的哪一個,不過我選前者。能理解懊悔得大哭,可畢竟妨礙比賽的進行,工作人員也催促離場了。要哭也該適可而止,難道不是離場為先嗎?這是我的直率感想。」
大量批評的重點都不是她「丟了本該屬於我們的金牌」,而是她竟然如此失禮,實在太敗好感。人們普遍的看法是「忍到休息室,在那兒盡情哭就好了」,還有人更強調,連獲勝後表達喜悅也是失禮的,因為這不尊重對手,稱讚女子柔道48公斤級奪金的角田夏實決賽獲勝後都不哭不笑,直到頒獎儀式上齊唱國歌時才流下淚來。
更有人贊許擊敗阿部詩、最終獲得金牌的烏茲別克斯坦選手Keldiyorova在賽場上尊重對手,直到最後的最後,才在頒獎儀式上爆發喜悅,流下激動的淚水,進而批評:
日本媒體的報導方式,以「阿部選手當然會贏」「拿金牌理所當然」為前提的風潮,對對手運動員非常失禮,讓人只有不快。
她大聲痛哭,妨礙比賽進行,這事應該指責。
作為日本人很難為情。這事絕不應該美化。
丟了金牌,在中國被看作是民族罪人,在日本看重的是面對失敗的禮節風度,而在美國,可能沒什麼人在意這件事。
美國射擊名將馬修·埃蒙斯可能是奧運史上最倒楣的人。他曾四次參加奧運會男子50米步槍三姿項目決賽,兩度都在大幅領先的情況下出現嚴重失誤——其中2004年雅典奧運會那一次最後一槍不可思議地打到別人靶上,而2008年奧運會的最後一槍只射出4.4環。這兩塊金牌,最後都落入中國選手囊中。不可思議的是,2012年奧運會,他又一次出錯,在領先其它對手1環的情況下,最後一槍又只射出7.6環,金牌變成了銅牌。
埃蒙斯對此很看得開,他丟了金牌,但收穫了愛情:2004年奧運會失利後,捷克女射擊選手卡特琳娜·庫爾科娃給了他及時的安慰,兩人最終在三年後結婚,已生了四個孩子。他後來滿足地說:「如果早知道在奧運會脫靶就能結識卡特琳娜,那我肯定第一槍就選擇打偏了。」
在美國也有人拿他的「倒楣」開些不友善的玩笑(他妻子為此不滿過),但恐怕沒什麼人指責他再三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未能「為國爭光」。事實上,在美國沒什麼人知道他,他曾低調地表示,自己走在街上也沒人認識,自嘲「在中國可能比在美國更有名氣」——而中國人之所以知道他,說白了,其實是拿他的不幸取樂,覺得這哥們未免太倒楣,不止一次「送金牌給我們」。
如果我們願意承認,競技體育的輸贏說到底是選手自己的事,結果如何也由其個人承擔,那麼成績如何確實也輪不到我們這些觀眾說什麼。當然,公平地說,也正因人我邊界不清,中國觀眾本能地把那看作是「我們的金牌」,才如此關注賽事,否則像美國社會那樣,一些冷門的項目除了發燒友大概也真沒什麼人在意。
日本人對阿部詩的批評,並不是因為她輸了,而是輸得沒風度。相比起來,中國人還是更關注結果,加上體操男團本身就是集體項目,就更容易激發一種集體主義情緒,連蘇煒德的道歉也充滿了這樣的意味:他隻字未提自己,而是覺得「對不起大家」,仿佛他不是在為自己拼搏,而是為隊友,為所有國人。
無論勝利還是失敗,那首先都是選手自己的事。這次乒乓球男單32強賽,王楚欽2:4不敵瑞典選手莫雷加德,無緣16強,爆冷出局。賽後他沒有失態,也沒有推諉,相反坦率地承認對手值得這場勝利,他說,換球拍雖然影響了心情,但那和之前的球拍「沒有不同,都是自己的」,「這不是今天輸球的理由,我覺得還是自己出現了很多的問題,犯了很多的錯誤,才導致今天的失敗」。
和所有競賽一樣,競技體育沒有人能「常勝」,學會如何面對失敗,是所有人的必修課,那既是尊重對手,也是尊重規則、自己,因為規則並不只偏向勝利者,而是要求在公平競爭的前提下,失敗者也有自己的尊嚴,他們只是輸了比賽,不是輸了人格。
實際上,中國體操男隊這次雖然丟了金牌,但最終的一個舉動,卻感動了日本社會:頒獎儀式上,當日本國歌響起時,中國隊的五名選手都放下手中的獎品,端正站立注視日本國旗升起。許多日本人原以為中國隊會沮喪、怨恨,沒想到中國選手如此行禮,不由心生敬重。
只有輸得起,下一次才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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