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想像力的不足:自由主義一直都在飽受震驚。由於出乎意料的幻滅,自由主義老是得反覆來過,而在疲軟之時,對自由主義的反動則始終蓄勢待發,理由是它們從不希望、不會絕望,更不會苦於驚訝。── Lionel Trilling
1848年,歐洲革命之春前夕,兩篇對於人類未來前景的意見與構想完全不同的經典論文先後在倫敦面世。一篇是馬克思與恩格斯合著的《共產黨宣言》,其政治影響力已毋須贅言;另一篇則是彌爾(J. S. Mill)的《政治經濟學原理》,雖然煽動程度不如《共產黨宣言》,但彌爾堅信,社會主義不過是奇想的產物,不足以替代私有財產制。
如今我們可以把這場圍繞著幽靈的爭論視為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兩種政治社會學說長年思想論辯的前哨戰,不過,旗幟鮮明的自由主義者彌爾很快在隔年《政治經濟學原理》的修訂版中宣稱社會主義是人類現存文明最珍貴的主張之一,後來在自傳中,彌爾坦承他在仔細研究社會主義之後,決定撤回原先的看法,轉向支持社會主義。雖然彌爾還是自認是自由派,不過「變節」之迅速,依然令人驚訝。
自由主義的信心危機
彌爾並非孤例,自由主義者轉向社會主義,羅素與杜威各是大西洋兩岸一例,並非典型馬克思主義者的倒戈主因並非思想體系的大變,更多是出自於對時代危機的意識,羅素所見的是德意志民族主義者挾持人民的瘋狂;杜威則在親歷大蕭條後主張若沒有社會主義馴服市場的詭譎波動,則自由主義的成就將難以為繼。
世紀之交自由主義者滿懷憂患意識,新政與戰後重建自由秩序的成就某種程度也證明了他們的轉向不無道理,他們對於自由主義體制有明確的目標意識,儘管自由主義陣營中分化出堅持市場理念的分支,但任何有現實感的自由主義者,都不再否定國家介入經濟治理,平衡市場波動風險的正當與必要角色,自由主義者的轉向通常伴隨看待代議民主態度的轉變,尤以羅素為甚,根本原因仍是自由主義式的道德信念:社會主義的手段固然可能通往奴役之路,不過依然可以相信自由的公民能夠好好運用他們手上的權力,通過與他人的妥協共同達成他們自己選擇的目標,並改進其生活,在他們眼中,「社會」與「個人」很少是衝突的對立。
自由主義在下一個世紀之交的命運則截然不同。表面上經歷戰後重建以及冷戰結束的自由主義已經大獲全勝,即便抗拒自由民主體制的國家也要心虛的自稱「民主」,在眼前與可見未來,已經沒有人會再正經認為除了自由主義體制之外,還有其他選擇。傅柯甚至認定,社會主義已經沒有屬於自身的治理理據,它的工具已經相當程度被吸納到當前的自由主義治理技術中,傅柯的說法不只提示了後來的「歷史終結」一說,也是表明人們已經很難再想像另一種治理理據的可能,儘管傅柯本人會感到無奈。
即便自由主義體制顯然不是盡善盡美,但世紀之交的自由主義者似乎陷入嚴重的信心危機,在廣義的自由主義陣營內部,他們對於市場至上教條的批駁遠遠不及上一個世紀的前輩,在公眾視野中,他們的影響力又遠遠不及五花八門的保守派,市面上宣布自由主義的時代已經終結,自由主義的成就證明失敗的著作往往能得到反響,而捍衛自由主義的著作則顯得勢單力薄,甚至些微心虛,這與它表面上從冷戰結束以來表面上的歷史勝利形成鮮明對比。
事在人為的自由主義精神
艾倫沃夫(Alan Wolfe)的《自由主義的未來之戰》(The Future of Liberalism)對於自由主義當前的信心危機大惑不解,在他看來,那些靠陰謀論與腦補敵人餵養的保守派言論對自由主義的攻擊其實不值一駁,而他們挽救據說來到生死交關政治生活的辦法都太過復古,全無現實可行,人們對自由主義的實質原則及其實行方式容或有所疑義,卻不至於想把自由主義體制中的民主程序,以及自由派的性情氣質,把嬰兒連同洗澡水一起倒掉。
對艾倫沃夫來說,自由主義的信心危機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它的成功,新世紀的自由主義之所以不再出產開闢之作,是因為自由主義最重要、最主要的道路前人都已經闢好了,現代人只要識字都會知道自由、權利、平等都是好東西,上一個世紀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激烈交鋒也已成雲煙。
自由主義來到二十一世紀之交已經證明了它的韌性與可行,自由主義者固然很少自滿,但如果還有所謂的信心危機,那麼更多是因為自由主義者不再抱持上一個世紀前輩的宏願。自由主義在學院裡卻遠非沒落,受羅爾斯啟發的政治哲學論辯一直佔據主流,可是,在艾倫沃夫看來,學院裡字斟句酌、細節如縷的理論與政策論辯,卻很少影響公共世界,自由派的政策狂熱固然反映了自由主義的成功,人們已經不需要費力去構築系統化的大理論,可以把心力放在具體政策與問題,但這卻讓自由主義者疏於去為自己的政治傳統辯護,甚至有時候不願以被污名化的「自由派」自居,而要改稱「進步派」。
如果說自由主義有一個最需要重振的道德信念,在艾倫沃夫看來,恐怕是對於「人造的讚頌」(in praise of artifice)。自由主義的根本信念是人類週身世界的問題應當由人自己來決定與解決,即便所謂人性本惡,但人的作為卻能讓他們有所改善。而自由主義如今來自左或右的攻擊,都來自於對於自由主義這個信念的背離,這些左右翼無論是訴諸自然、認同、樸實的在地性或者失控的技術等等,採取的都是一種防衛性的姿態,對他們來說,「現代社會的生活不是由應該歡迎的機會組成,而是由應該避免的危險組成」,對於任何可能造成失衡動盪的事物,都寧憂勿喜,在艾倫沃夫看來,這遠遠背離自由主義的精神。
自由主義的未來昔日
彼得帕克在《蜘蛛人:無家日》中的決策反映了自由主義者的基本精神。如果遭遇變局,軍人會說大不了大家一起輸,魔法師會盡力回復原貌,但自由主義者不可能坐視大家一起輸,或者回復到一個很糟糕的原貌,他們會運用自己掌握的知識與力量創造人為的改變。在漫威宇宙中,只有東尼與彼得這對精神的父子,既擁有能力駕馭知識,又有善良的品格,以及足夠穩定的心性,軍人跟魔法師都是維護既有秩序的職業,本質上都是保守派。
一個自由主義者會相信事在人為,而這是自由主義目前最怯於表露的精神氣質。
艾倫沃夫雖然談的是自由主義的「未來」,但所論述的幾乎都是自由主義的「昔日」,昔日那些願意正視時代變局,堅守事在人為精神的自由主義思想,他指出人們用實質、程序與性情氣質三種方式來界定自由主義,而最根本的主題實際上是性情氣質,畢竟在現代世界沒有人會否認自由主義「讓盡可能多的人,對其生活所要採取的方向,可以盡可能具有多的發言權」這個實質原則,也沒有任何理智的人會質疑程序在現代政治生活的比重。
自由主義者當前的真正困境是缺乏目標意識(sense of purpose),「罹患了過量的政策提議之病」,以至於「無法把自由主義的政治與過去自由主義大思想家那種豐厚、創造性的人類目標觀連接起來」。雖然自由主義者天生的憂患意識有時候與這種樂觀格格不入,不過,自由主義在當代所謂的「危機」確實很大程度上不是其治理體制的無解困局,如福山所說,更多是「從不希望、不會絕望,更不會苦於驚訝」的末人,對於建制政治的不耐與無聊反動,就像代議的建制民主正在流失召喚激情的能力,因為已經被證明成功因而被認定為是現代生活預設的自由主義體制,同樣難免於這樣的困境。
自由主義的未來實際上是它的「未來昔日」(future past),只有重拾過去自由主義的精神氣質,才能挽救其信心危機。
自由主義的敵人與對手們經常習慣把現代世界的所有問題都怪罪到自由主義身上,然而,就像艾倫沃夫所說「並不是自由主義創造了現代世界,是現代世界讓自由主義的功業有了可能」,他認為,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政治哲學挑戰,既不是去找出「邏輯最融貫的政治哲學」或者「對生命最悲劇眼光的政治哲學」,而是要「最能理解我們處境並展望我們未來的政治哲學」。
那麼,除了自由主義,我們確實別無選擇。
作者興趣是政治思想與歐陸當代思想、被深刻思索過的一切,以及一切可以更有深度的物事,留心閾界、間隙與極限成癖,深信自由起於文字的繼受、交鋒、碎裂、誤讀與訛傳。
書名:《自由主義的未來之戰:如何正面迎擊保守主義,構建新世紀的政經版圖與公民生活?》
作者:艾倫.沃夫(Alan Wolfe)
出版社:麥田
出版時間: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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