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6日星期五

蘇暁康:生命的真諦

(作者臉書)


【按:聽到陳俊瀚謝世,反而令我想起更多的生命,因為他們的堅韌,因為他們活出的高品質,也因為他們對得起生命,又逼诘出另外一些生命的徒勞與浪費。上帝無償給予子民生命,任你活出貴賤,那其實才是生命的真諦,人人善惡自負,在上帝的旁觀之下,各自活出人性、獸性,乃至神性也說不定,人世現場的冷酷畢現。我陪著傷殘之妻的人生經驗,對於記憶、生命這些事情似懂非懂,卻可以感知陳俊瀚四十年生命遠遠超越了人性,近似神性,又因為他活在一個制度最好的台灣,還有一個偉大的母親!

一、養馬婦

每張病床的側牆上,都有一個佈告欄式的方框,那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這些人唯一標明他們同這個世界曾有過的關係:上面總是花花綠綠的貼滿了家裡人的照片。他們未必還記得這種聯繫,他們的腦子都傷了,或中風,或車禍。然而傅莉這位室友,她那面牆上的方框裏,貼的卻都是馬的照片。
暴風雪未起之前﹐我們轉來這家康復醫院。被護士領進這兩人一室的病房,第一眼看到這個少婦我就吃了一驚:她顯然還沒有神志,雙目緊鎖,嘴卻朝天花板大大的張著,那痛苦的形狀,只瞥一眼,就一輩子都抹不掉。 傅莉起始毫無反應,她雖有神志,但這個世界對她依然不存在。我不敢再看那少婦一眼,卻被側牆上的方框吸引。怎麼貼了這麼多馬的照片?湊過去細看一下,好像都是同一匹馬,那馬是阿拉伯種的那種駿馬,黑油油的,照片上總有一個少婦在牽牠、餵牠,大概躺在這裡的就是她,看上去從前是個美人兒。
多慘。我由不得會更惋惜一點這樣的女性,如同我的傅莉,雖沒有生得那麼漂亮,可好端端的時候,也是身條挺拔、一頭秀髮。這是一去不復返了以後才會去追悔的那種痛感。李後主的所謂「往事只堪哀」,我到九三年風雪中才讀出神韻來。這少婦的照片倒是提醒我,回家翻箱倒櫃找出幾百張舊照,從裡面專挑傅莉身影最迷人的幾張,加上兒子來美國入小學時的那張,如法炮製一個「她同這個世界的聯繫」的「園地」,貼到她病床邊的方框裡去。
傅莉躺在那裡總是怔怔瞅著方框裡的兒子,一天忽然說:你看他,那麼健康的樣子,可我這當媽的變得又瘸又醜……。
幾天過去。很慶幸她對近在咫尺的張大著嘴的室友仍無反應,否則會嚇著她的。一到下午,來探視這少婦的家人很多,一個穿著筆挺的老頭,總是拿著手提電話,大概是父親;還有三兩個分不出長幼的少女,花枝招展的,大概是妹妹,一望而知是來「蜻蜓點水」的,但每天輪著來。人來人往之間,我隱隱覺得有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夾在這個富裕體面的家庭裡面,頗不相稱,總是人都散了,才坐到少婦床邊。我離去時他還不走。
終於,傅莉發現她了。「她幹嗎老張著嘴?她還活著嗎?」
隔天一早我去,傅莉就說﹕
「你知道嗎,你走了以後,那個男的一直跟她說話……。」
那個男子後來也來了,我這才仔細看他。很英俊的漢子,但一身邋塌,面色憔悴。臨走時,他主動湊過來,英語說得很重的拉丁口音,問﹕
「你妻子發生什麼了?」
「車禍。你…是她丈夫?」
「是的。我是阿根廷人。」
「她怎麼了?」
「被馬踢的。就是那匹馬。」
他指指那方框。他還說他妻子家是德國裔,愛養馬。我回家一路上車開得心緒不寧。馬踢的。那馬?幹嗎還「供」著牠?還貼到至今昏迷的受害者的病床前來?忽然想起,她的那個方框裡似乎有一張在教堂裡作禮拜的照片。我懂了。不過似懂非懂。
後來我留意那少婦,她後腦勺整個塌陷進去了。同那阿根廷漢子漸漸聊得多了,才知道她是餵那匹馬的時候,那馬突然一腳將她踢飛了起來,人撞到石牆上,後腦被牆棱子整個磕掉了,至今已七個月,神智還沒回來。他白天黑夜都在她耳邊說話,像是在喚她醒來。這樣喚了七個月了。我也喚過,只喚了二十幾天。相形之下,我對他肅然起敬。阿根廷、馬場、德國裔,這都是哪兒跟哪兒?不過,確有一個男子漢。
傅莉在那個病房裡越來越恐懼,夜夜惡夢。每晚我走後,阿根廷人照例要呼喚妻子很久很久。那喃喃低語的西班牙話,在神智恍惚的傅莉聽來像什麼我不知道。那是在叫魂兒。終於,我向院方要求換病房。幾經周折,居然決定把他們換出這個病房,因為這裡離護士站近,而傅莉能動了,必須看緊點兒。事後病房經理對我說,那家人很好,我以為你們會合得來哩。
那漢子再不理我。偶爾迎面相向,他把頭別開。我知道他受了傷害。我很難過。人間到處是傷害,每一種都不同,為什麼還要輪到他?
2003年初,我們回北京奔喪之前,普林斯頓友人艾達轉給我一條地方新聞,來自新澤西中部某縣:
「 Saskia Ingrid Gallardo, 36歲,2002年12月21日在她父母家中,由她父母和丈夫陪伴,安靜地走了。她在一場因馬導致的意外之後,沉睡了十年……,她是一個終身的馬球和馬匹的女性活動者。她也曾是本縣的急救志願者。」
她就是在復建醫院跟傅莉同病房的那個少婦,被馬踢成了植物人。看來她再也未曾醒過,從26歲一直躺到36歲。我在《離魂歷劫自序》曾寫到這個情節,英譯本2001年春出版後送了一本給艾達,她後來告訴我,有個朋友去她家玩:
「她在樓上看書,突然叫著跑下來,告訴我她認識跟傅莉同病房的那個女人他們那一家人。」
我驚呆了,立刻求證她丈夫是不是馬球手?一點不錯。
「她自己也是在馬球場做事的。她還活著,但沒有知覺,已經出院回家,他們根本沒有醫療保險。」
傅莉喃喃道:「天下那麼小!」
十年過去了,那少婦去世的訊息又輾轉傳抵我們眼前,這是一種怎樣的緣分?
那少婦其實只算活了26歲。不省人事那十年,在旁人看來何等悲慘,但她自己是沒有感覺的。慘的是她的那個馬球手丈夫和她的父母,十年光陰的消耗及其伴隨的折磨和沮喪,夫復何言?不知他們是否從一開始就被告知她乃一植物人,復元無望?但他們還是讓她在醫院躺著,然後接回家躺著;或者他們是有信仰的家庭,唯有等待上帝把她接走,無法接受安樂死一類的選擇?
總之,性命的盡頭也是文明的盡頭,事理簡單而嚴酷,非此即彼,而一切具體現實的折磨細節皆被淹沒,從無討個道理的份兒。

二、超人

過了一年多,又一位「因馬導致意外」的受害者,癱瘓九年之後也去世了。他是因演《超人》成名的克里斯多夫.李維(Christopher.Reeve),1995年3月27日於維吉尼亞的一場騎馬表演中,他的栗色純種馬嘎然刹在障礙前,他朝前摔出去時手被韁繩勒住,折斷了脊椎最頂端的兩節頸椎,腰以下全部癱瘓。我在2004年10月12日的日記如此記載:
『 「超人」昨天因心臟衰竭而死。他騎馬折斷頸椎而殘生,好像是九五年,則他活了九年。他沒有再造什麼「超人」的奇跡,卻在他妻子陪同下創造了一個凡人殘而不屈的可泣故事。雖然,醫學對他可謂殫思竭慮,據說他的手指似有知覺了,電視上出現的那些他的復建影像,似乎傅莉都經歷過,尤其是水裡的那種復建,但對折斷頸椎者療效微乎其微。以他的身份,可以接受最尖端水準的復建醫術。從他譴責小布希政府禁止「幹細胞」研究來看,他的希望似在那裡。
『 《時代》周刊有文說:克里斯多夫露面時總是一副不在乎的、寡言的樣子,私底下他卻坦率得多。九五年騎馬折斷頸椎不久他曾發誓五十歲一定再站起來,2002年他對《時代》說:「我盡可能保持尊嚴,但不是每一天都撐得住的。」他在《讀者文摘》上說:「你不只是一具軀體,心智和精神超越身體。」』
他一直展開活動,為癱瘓研究籌款,為幹細胞基金會呼籲,鼓勵其他癱瘓者,甚至提供他的身體作為新治療的試驗。他的努力至少促進了這一時期的癱瘓研究。他受傷的第一個月就成立了他的癱瘓基金會,現有四千七百萬基金供脊椎研究。脊神經是不會再生的,一點點受傷就可阻斷訊息;那是掌管運動、感覺和呼吸的。他資助一種叫schwann細胞的研究,對脊椎細胞再生有幫助。在動物實驗上,它被移植到傷口促進神經細胞長進移植部分,但還不連接順延部分,失敗於搭橋。他的基金會也資助一種脊椎用藥叫rolipram。
2002年他宣佈重獲身體70%的感覺,大部分關節可在水下運動,震驚了醫療界。他的醫生對他作電擊治療,對肌肉很有效。在儀器的輔助下,他甚至返回演藝生涯,扮演電視片《後窗》的主角,是一個殘廢的男子產生了窺視欲,還導演了兩部內容跟康復有關的電視。

三、失憶苦樂說

腦科、神經科,到21世紀成為顯學。以前,腦是人類研究最少的一個器官,由於相關研究的發展,如分子生物學、細胞生物學、基因體科學、核磁共振、生物資訊學等,腦的神秘面紗逐漸揭開。
腦的研究,並非只針對神經系統疾病,如帕金森氏症、老年癡呆症、腦瘤、癲癇、智障等,更重要的是研究腦的認知功能,如記憶、學習、情緒、語言、親密關係、美感等。人的「社會認知」行為非常複雜,必須把內在的身體情況、對自我的認識、對他人的感知及人際之間的動機仔細整合,以達到嫻熟的社會功能,這一過程稱為「社會認知」。
目前神經科學的研究確認,人腦額葉內區的前部就是掌管社會認知;此區掌管了我們的自我認知(self-knowledge),對別人的感知(person perception),還有「體會別人的心理層面的能力(mentalizing,另有一詞mentalist,心靈主義者、算命者、自稱能看出別人思想的人)。此區受傷的病患就失去了上述的社會認知功能。這些知識,也許可以用來解釋傅莉受傷後拒絕外界的原因。
難道她被自我暗示,腦傷後感知別人的能力降低,最好是減少接觸外界,以自我保護?有一天她忽然說:
——我的腦子要早清醒幾年我怎麼受得了?
——妳的意思是,妳受不了只是左側癱瘓?
——可能吧?反正我現在不敢想像前幾年的我。
——前幾年妳難道沒意識到自己殘廢?
——我不知道。
腦傷病人的這種時間差,和單純的肢體癱瘓者比起來是何等幸運。也就是說,清醒更為痛苦——這個情形,頗可拿鄭板橋的「難得糊塗」作一旁注:正常人裝糊塗是為了少痛苦,腦傷者則是失去了感知痛苦的能力。
在我的經驗裡,一個腦傷者與社會的關係,毋寧病人被社會(正常人)所誤解的成分更大,人們似乎只有能力接受她的肢體癱瘓,卻不懂她的腦力、心智、情感的癱瘓。這方面的「醫盲」很普遍,彷彿那是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一般人對此連常識都沒有;這當中,又以社會不能忍受腦傷者的非理性反應為尤,相形之下社會反而是病的,難怪西方文學常以瘋癲者為主角。這是一個社會接受度的文明深淺的問題。

四、淒涼蕭瑟的荒原

『 一個人的往事因失憶而消逝時,他這個人也就逐漸消逝了。我們對現在的理解和對未來的展望,依賴我們與過去溝通的能力。當我們失憶而不能在時間中旅行,就失去了關於我們是誰、向何處去的根基感……。』
上述這段文字,是從《尋找記憶:大腦、心靈和往事》中摘錄出來的。作者夏克特教授是哈佛心理學家,自述曾在北卡的一間退役軍人康復醫院,專門記錄腦傷病人的記憶。〇三年我回北京奔喪期間,在一個親戚的書架上偶然看到這本書,順手借回來讀,卻一直讀不進那些抽象的理論文字。雖然我身邊就有一個現成病例,並也天天為其失憶的種種情景焦慮,免不了也會用自己的「心理學盲」,去圖解那種種,尤其渴望解釋她「拒絕外界」的執拗。
夏克特教授說,人對往事的記憶有三個系統:語義記憶,掌管一般知識;程式記憶,學習技能和形成習慣;但記憶的提取必須在一定時空背景之中,帶有某些線索的,這是因為提取者乃是相應事件的參與者,提取時帶有主觀體驗,這就出現了一個特殊的記憶體系:情節記憶。腦傷者常常還能保持前兩種記憶,卻失去許多第三種記憶的能力。
這本書講了很多腦傷病例,給我印象很深的,是一個關於吉恩的故事。三十歲的吉恩,1981年在一次摩托車事故中嚴重腦傷,大腦額葉和顳葉大面積毀壞,忘記了他的大部分往事。「在心理學意義上,一個人若失去了對全部往事的情節記憶,那麼他的人生就會變得貧瘠乏味,就像淒涼蕭瑟的西伯利亞荒野一樣。吉恩的心靈空白一片,生活一無所有,沒有一個朋友,安靜地和父母一起生活。」——失去情節記憶的人,每天重複日常生活,也不會思考計畫未來。
據說伊拉克戰爭裡,兩萬美軍傷患中20%有外傷性腦傷。一位神經心理醫生說,腦傷是一種公眾所知甚少、也不願面對的一個煩惱,「在這個國家,你若腦子受傷,就沒人理你了,因為我們這兒太推崇智力。人們一提起諸如精神、心靈的事情就有點害怕;你得了腦傷還能指望誰呢?」這種情形,在當年的越戰老兵悲劇中已經很明顯,那些有腦傷的老兵,「最終不是進監獄就是進醫院,或者流落街頭。」
傅莉究竟失去了什麽?我不懂專業性的描述,因此說不清楚。她並沒有忘記她的全部往事,卻似乎一直喜歡說童年,好像那個時代的「情節記憶」拽住了她;她也可以學習新東西,只是意願不高;至於未來,她確實很茫然。過去模糊了,未來也渺茫了。
我只隱隱覺得,她失去的智慧中的高級成分,其實是一種分寸感,極微妙的區分能力,或者說辨別微妙差別的能力。記得父親曾教我,人的高級能力中,有一種區分差別的能力,極為重要,辨別越微妙差別的能力越強,這個人越有能力。雖然父親大致是在講為文之道,我後來慢慢懂了那也是人的一種魅力。傅莉曾是這樣的一種人,我在書中說她:「從前的她,腰板直挺、胸有成竹、事無巨細地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現在回味起來,指的就是她那非常細膩的分寸感魅力,如今我已無法描述得具體而微了。她對人對事,是可以一眼之下就拿捏出一個合適分寸的,那種天生的直觀能力準確得很少出錯,乃是一種天賦,後天學也學不來的,所以她的人生,除了人力難違的天道大勢作梗之外,只剩下駕輕就熟、氣定神閑而已。這點天賦,被車禍撞得所剩無幾。

五、人可以重新裝配一次嗎?

她孩童或少女期的性格,頑皮、惡作劇、幽默、絕不饒人等等,都露出來了。這是她被重建的跡象嗎?如按氣功,講究練功時默想自己七八歲時的樣子,一切都以返童為好,這倒是順乎人被重建的理路。但她也許就像被重新裝配過了呢?
傷殘,是否也傷掉了一個人的優秀成分,還是病痛折損了人的意志?做物理治療最忌諱湊乎,可是她如今做不到,就對付。她曾是何等一個連對付、湊乎的下意識都沒有的人,卻被惰性淹沒到了脖子。我已經到了無休無止跟在她身後叨嘮、糾正她的動作錯誤的地步,可是一點效用都沒有。腦傷將她剝奪得所剩無幾,已經沒了逞強、認真、不低頭的那份天性,毋寧是過一天算一天。她其實從未自覺到腦傷是需要一切從零學起的,所以她退化到了幼稚狀態,在面對極度頻繁的體能鍛煉時,惰性便會作為一種天性而生,就跟小孩兒的偷懶一樣。
然而就在她茫然於腦傷和癱瘓之際,她過去的醫學知識卻也回來了一點。美國人五十歲以後風行服用阿司匹林,家庭醫生要我們效仿,她卻很有職業性的警惕,說阿司匹林對血管裡的高血脂堆積和血栓雖有化解作用,但它有抗凝血的副作用,對容易出血的人來說,隱患也很大。「別忘了你得過胃潰瘍!」她說。
她與外界的交往能力,所謂social skills幾乎等於零。這樣的殘疾,也許只比癡呆稍好一些。她只剩下一點自理能力,在一個封閉環境裡有基本食宿供給的存活能力。這種結果,究竟是腦傷的程度所致,還是因為我們長期脫離醫院?唯一能確定的是,我必須陪她到終老。以此而論,我下決心離群索居,買一棟與世隔絕的房子生活,仍不失為下策。
我要陪她再長大一遍。歡樂和悲苦,都像是孩子式的,是苦也是樂。一切都是她原汁原味的。我同她一道去走那條被重建或者被裝配的路,掐指走了二十年。我反而是幸福的。


陳俊翰律師因疑似感冒引起併發症,2/10前往台大醫院新竹分院急診,雖經醫護人員極力搶救,仍於2/11凌晨不幸逝世。
我們聞訊感到無比震驚與悲傷,俊翰的家人低調辦理後事,年節期間未對外公布,今日委由民進黨黨中央代為發布消息。
感謝各界關心,也請給家屬空間處理相關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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