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夏念梓
歪脑 02/27/2023
2023年12月日本餐厅“中华西太后”因涉种族歧视而与在日“爱国网红”爆发冲突,双方交手数回合后,事件暂时平息。但未满一个月,涉海外民族主义的冲突又重回舆论视野。而这一次的事件冲出亚洲,发生在英国伦敦的圣潘克拉斯车站(St. Pancras Railway Station)。被称为Dr. K的英国钢琴家卡瓦纳(Brendan Kavanagh)在车站商场演奏一架公共钢琴时,与现场几名手持中国国旗的人士爆发了冲突。
“爱国网红”爆发冲突直播上传至卡瓦纳的YouTube频道。
与日本“西太后”事件一样,这次的英国钢琴家事件充满了各种反对官方意识形态者“喜闻乐见”的要素,包括“小粉红”、“大外宣”、“种族歧视”、“外国人”,以及在混乱的现场双方对战中频发的“金句”(“Don't touch her”已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网路梗图与二创素材之一)。与日本餐厅东主不同的是,老练的卡瓦纳作为油管博主,应对冲突的经验相对丰富,因此在事件发酵后不久,就带上了“维尼熊”、“8964”等“辱华”要素,将事发地圣潘克拉斯车站的公共钢琴变成了“反粉红”圣地。而此前的 “西太后”,则花了更长的时间,才将“辱华”这套反将到驻日“粉红”身上,让餐厅洋溢着“敏感词”的氛围。
对于部分海外华人来说,“西太后整治‘小粉红’”和“钢琴家对战‘大外宣’”的故事,主打的就是“大快人心”。两个事件的主角也因此迅速获得了人气和流量。后来进展是,Dr. K将台湾国旗和代表台湾的“黑熊”公仔带入了直播表演的现场;而“西太后”自转型以来,吸引了不少支持者打卡光顾,其中不乏在日中国人。尽管两位主角在挫败“小粉红”之余,皆被质疑涉种族歧视,但都被他们的拥趸排除在“大局”之外。
有支持者为“西太后”的老板辩护,称他挂出“中国人禁止入内”和“韩国人禁止入内”的告示,是因为妻子身体不好,害怕中国人和韩国人会传播病毒;另一种说法则称店铺老板有权选择他服务的对象,以及“韩国人都没有抗议,‘小粉红’凭什么跳脚?”
而在钢琴家事件中,当有人指出卡瓦纳当众弹奏的《Ching Cheng Hanji》是一首带有对华人刻板印象的Meme时,反驳者则指,这是一个相当冷门的梗,Dr. K并不知情,并且拿出之前卡瓦纳弹奏此曲与中国人互动的片段,来证明所谓“种族歧视”的指责是无中生有。
在网络世界,简中和繁中的讨论串中都不乏有人将质疑两位事件主角涉嫌歧视的意见称为“泼脏水”和“搅浑水”,认为相关质疑旨在为事件中的“小粉红”开脱或转移焦点的“话术”。在群情激昂之下,敢于说出不同意见者寥寥。
“小粉红”出征:从线上到线下
【图略】在加拿大温哥华的“离岸爱国者”在一场2019年的香港运动集会中举着中国国旗。(AFP / Don MacKinnon)
“西太后”和“钢琴家”事件是否涉及种族歧视这个问题,大概需要不同意见展开梳理,但在目前,相关讨论被迫“隐身”。当然,极大原因可能是天下苦“粉红”久矣。
一般印象中,“小粉红”多被认为是“九零后”、“零零后”,出生于改革开放后,经历了中国“入世”以来发展黄金十年的中国青年。虽然光谱较广,组织松散,但“小粉红”多从小被灌输党国教育,认同民族主义、保守主义或者左翼思潮,对欧美式的民主政治和普世价值持怀疑和反对态度,更被批评具有义和团的心理结构和红卫兵式的行为模式。2016年1月,帝吧出征脸书(Facebook)事件,标志着“小粉红”在网络世界中的崛起。
帝吧出征脸书事件在网络上的表情包大战。 (网络图片)
“小粉红”的“战场”在2019年香港运动爆发后进一步拓宽,从线上蔓延到线下。许多被批评为“离岸爱国者”的留学生和华人在海外行使自由权利,走上街头、走入校园,举国旗、唱国歌、撕海报,对支持香港反送中运动的人士进行谩骂、威胁和攻击。在澳洲,“小粉红”们用国骂对抗港人的口号;在加拿大,“小粉红”们开着豪车,辱骂支持香港抗争的示威者是“穷B”;在英国,有“小粉红”打出“Kneel Down And Lick Your Master's ASS”的不雅标语。海外各大院校的民主墙不时发生内地生和香港学生因张贴海报而引发的肢体冲突。
此时,“小粉红”形象代表的已不只是爱国主义的民族情绪,更是野蛮的民粹主义,更甚者,“离岸爱国粉红”揭示了享受着西方自由和福利的中国权贵和中产阶级的后代们,对所处西方社会的规范和价值的不屑一顾。
而“种族歧视”和“辱华”,是“小粉红”和“大外宣”们在“墙内”和海外抵制明星、商品和商业活动,以维护党国认知和政治利益的最佳武器。
率先中招的义大利名牌杜嘉班纳(D&G)当年聘请华裔模特“用筷子吃意大利面”涉嫌种族歧视、又被挖出“品牌设计师在外网上骂中国”,掀起灾难级的“辱华”风波。这一事件的余震甚至持续到第三年。2021年,香港歌星莫文蔚因在新歌MV中穿了一套D&G的衣服,而重启网友的神经,最终要向公众致歉。
嘉班纳2018年的宣传广告视频截图。
如果D&G事件尚算事实简单,那么随着“辱华”名单的不断增加,“种族歧视牌”变调为充满民族主义的猎巫行动。内地着名摄影师陈漫为迪奥(Dior)拍摄的一系列宣传作品被指责为“拉凤眼”、“刻意丑化中国人”,迎合“西方对黄种人的刻板印象”。
“用魔法打败魔法”
【图略】2024年1月26日,钢琴家卡瓦纳在伦敦圣潘克拉斯火车站公共钢琴演奏后举起小熊维尼玩偶。(RFA)
以往,面对“小粉红”的嚣张跋扈,“墙内”和海外的自由派华人忍气吞声。难得出现几个“能打”的,帮“秀才们“修理“兵”,出一口恶气,围观者自然拍手叫好。这样的心情不难理解,且极易共情。
2019年后,除了曾掀起一阵波澜的“大翻译运动”,海外的简中平台,推特(现为“X”)、品葱和Reddit,“整治小粉红”是极受欢迎的主题,其中包括被俗称“开盒”的行动,公开“小粉红”、“大外宣”、政权海外代理人的身份和个人信息、制作相关的梗图和二创作品,对他们进行互联网羞辱和社交性死亡的处罚,或者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内地政府反向举报“小粉红翻墙”,皆是海外自由派在缺少正当的系统性渠道下,能行使的民间正义之一。而“铁拳现世报”也是自由派时常从墙内搬运到海外的网络素材。
经常在油管频道(Youtube)与“小粉红”连线的台湾油管主“八炯”,以及开设“粉红月报”的“波特王”都因此走红,成为流量“收割机”。马来西亚歌手黄明志以“小粉红”为主题的歌曲《玻璃心》冲入了Youtube世界热门排行榜。这些“政治不正确”的“乳滑“艺人们极度满足了市场的需求,填补了言论的空白,让华语区不满于现状却无法发声的人找回了表达的空间。
回到“西太后”。随着事态的发展,骚扰“西太后”的几个驻日“UP主”因餐厅东主的“乳滑魔法”,节目流量大减,部分涉事者的个人信息更被日本网友“人肉”,“东瀛小野亮”因早前发布的视频片段,被指其涉嫌酒驾,工作或涉情色行业。日本右翼政客要求警方对涉事网红进行调查的要求也获接纳。首先“炎上”“西太后”的“油头四六分”,不得不回国避风头。
而在钢琴家事件中,卡瓦纳将“小粉红”的无知、无理连带他们的“塑料”英文,一同曝光在他的油管直播节目中,引起英国和欧美众多报章的注意。卡瓦纳在回归后,上载了相片至社交网络,并写到“No CCP at the piano today(今天的钢琴边上没有中国共产党)”。而事件中举着国旗的几个当事人,则迅速被网友“开盒”。可能因为其中一名女当事人说出了“I'm also British, OK? (我也是英国人好吗?)”,令他们没有获得意想中的来自网络防火墙内的声援。
驻日“UP主”和英国“小粉红”自取其辱,不值得同情。而连续两次在现实中“吃瘪”,这是“小粉红”群体在他国公然遭遇挫败,且全过程首次被社群媒体直接曝光。如今,能在现实中“整治小粉红”的不但有“中共铁拳”、“网络义务执法”,还有“洋大人”,这也是“用魔法打败魔法”的战术从赛博进入现实,再反作用至网络世界,而成就的这一朴素正义的螺旋升级。
被轻视的种族歧视问题
【图略】“西太后”餐廳的告示(网络图片)
近期,日本社会发生另外两起有关种族歧视的新闻。三名分别为巴基斯坦裔、印度裔和非裔美籍的日本居民联合起诉日本当局,认为日本警方和政府存在“种族脸谱化”的歧视行为。原告指,日本警方基于他们的外表反复盘问他们,为他们造成困扰。与此同时,一名乌克兰裔日本模特在全国选美比赛中摘得“日本小姐”的桂冠,却被质疑她非日裔而不能代表日本。
日本作为单一民族社会,移民所占比例较低。日本政府虽在2016年就已通过《仇恨言论消除法》,以制止针对“在日本合法居住、非日本出身者”的仇恨言论,但仍未缓解日本社会基于种族和肤色而遭偏见的现象。2018年联合国消除歧视委员会的报告指出,“日本的公职人员和私人仍不会因种族主义仇恨言论和仇恨犯罪而被追究责任”。而因应日中关系的紧张,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负面印象也在加深中。
因此,尽管爱国网红“油头四六分”在与“西太后”东主的对峙中,为流量而扭曲了他的原意,将东主回应告示的“中国疫情原因”翻译为“中国人让我恶心”,且东主在事发后曾撤下告示,表示只是不希望刚来日本的中国游客进店,但欢迎在日中国人光顾;然而不论动机如何,是否是为了保护家人的健康,“西太后”东主拒绝服务特定种族的人群,以及将特定种族与某种疾病联系在一起的行为,都构成种族偏见和种族歧视。
有趣的是,“西太后”并不是“油头四六分”第一次“炎上”的餐厅。2023年8月,日本开始排放核污水后,他就曾发布一期类似的视频。当时有餐馆贴出告示称“致中国人,本店食材产自福岛”,“油头四六分”认为店家针对中国人,入店理论并报警处理,餐厅随后撤换告示。在“油头”与警方交涉的过程中,有路过的日本当地人表示,餐厅的作法是歧视中国人,是不对的;自己作为律师,愿意帮助“油头”与店家交涉。
【图略】餐馆贴出告示称“致中国人,本店食材产自福岛”,“油头四六分”认为店家针对中国人,入店理论并报警处理,餐厅随后撤换告示。(网络图片)
针对亚裔的种族歧视成倍增长
而在“钢琴家”事件中,《Ching Cheng Hanji》的Meme出自动画片《汤姆和杰瑞》(对,就是《猫和老鼠》)。汤姆顶着黑胶唱片,五官和体态因模仿“满大人”的形象而变得怪异,背景音乐则是京剧《铡美案》的旋律。这首歌是否涉嫌歧视也有争议,有人认为这一Meme对亚裔身体特特征板印象的渲染,以及歌词中的“Ching Cheng”听上去像对亚裔的侮辱性词汇“Ching chong”,被Reddit网友类比是“对着黑人唱《阳光彩虹小白马》”。
在英国,种族歧视属犯法行为。英国在2010推行《平等法案》,保护不同种族的在英人士免受歧视,其中就包括间接歧视和骚扰:做出有违个人尊严或令人处于不愉快环境中的不当行为,已属种族歧视。2022年,英国王室,已故英女王的83岁资深侍女、威廉王子的教母赫西(Lady Susan Hussey)在白金汉宫的一场活动中,追问一位非裔宾客“你从哪里来”达十分钟之久。对话流出后引起英国社会的强烈不满,不但赫西辞职兼道歉,威廉王子也表态指“不能接受”。
在与钢琴家的冲突中,当事的中国人们显然并不了解这首《Ching Cheng Hanji》是梗(现场无人对这首歌提出异议,甚至在卡瓦纳弹奏这首歌的时候与他互动)。在他早期的视频中,卡瓦纳也曾选择对着一对华裔情侣弹奏《Ching Cheng Hanji》。然而,当事人未感到冒犯,并不代表卡瓦纳重复的行为可以脱离种族偏见和歧视的嫌疑。
因《小鬼当家》系列电影而走红的美国男星麦考利克金(Macaulay Culkin)就因多次开自己的妻子、亚裔演员布兰达宋(Brenda Song)的玩笑(包括称宋的眼型暴露了她亚裔的身份),或以他俩的混血儿子来“玩梗”,而遭到亚裔族群和公众的反弹。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过度的政治正确(“他的妻子都不在意,公众为什么要在意?”)。但当这些笑话/“梗”从私人对话进入公众视线和公共讨论空间,亚裔作为社群的一份子就有权力表达“被冒犯”和不满的情绪;哪怕非当事人。而从种族平权的历史来看,对细节的执着往往是成就变革的契机。
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在“钢琴家”事件中,负责调解的英国女警对卡瓦纳的态度较严厉,且多次要求卡瓦纳停止直播。在英国警方看来,种族歧视会引发严重罪行,值得审慎处理。自新冠疫情流行以来,针对亚裔的种族歧视事件在全球范围内成倍增长,对亚裔族群来说是极危险的信号。2020年,一名新加坡留学生在伦敦牛津街被一群英国少年殴打,眼部受伤。其中一名施暴者在攻击时说“不希望你把冠状病毒带到我们的国家”,该少年随后因“种族攻击”而被定罪。今年1月,有韩国男生与友人在意大利游玩时,被当作“中国人”而遭到侮辱,甚至被抢去财物和被喷疑似辣椒水的刺激性液体。
以上两个事例恰好说明,种族歧视者不在乎亚裔的国籍,自然也不会在乎、更不会分辨谁是“小粉红”。
失焦的“巫术”和错置的流量
而小粉红之所以成为“easy target”,更深层的原因可能还在于,虽然远离了国内言论封锁的紧箍咒,但身在海外的国人仍受制于言论审查的下意识反应,或忌惮政权监控下强力部门在境内和域外的双向执法,及担心国内亲友的处境,不愿或不敢与政权本身做直接的对抗。对于陷入“政治抑郁”的华人来说,以情绪的发泄来代替理性思考,以单一且雷同的“整治小粉红”输出来代替双向的交流和不同光谱间充分的讨论,成了部分人最顺手、最轻松,和最容易麻痹自我的选项。
在海外“反贼”生态圈,批评“小粉红”和“大外宣”因此成为更为安全的选项之一。也是因此,每当社群平台讨论到中国未来的走向,“原罪论”、“中国人不配论”、“专制更适合中国人体制论”等各种贬低和剥夺国人获得自由、民主和权利的极端论述,皆会被拿出来再翻炒一遍。
而当“整治小粉红”的“爽剧”与种族主义合流时,部分人不是不知道对包括华人在内的亚裔施以的歧视,会令亚裔这一社群无法获得应有的地位和权利,但仍选择假装看不见这其中的极右偏见。当受众盲信“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时,陷入“非反共即亲共”的二元叙事中,他们失去了对歧视和偏见的警觉,失去了理性的公共讨论空间,沦为“反共流量”变现的目标人群。事实上,极右和极左不过是一体两面、一条准绳上的两个极端,任何真心反对极权、向往平等和自由的人都无法与种族主义者合流——“用魔法打败魔法”只是失焦的巫术罢了。
如果说自新冠疫情爆发,中国实施“动态清零”至全面解封的四年来,外界对中国社会的观察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原本看似团结的“小粉红”族群同时又是复杂、多元和不稳定的。
在中国着名的“赛博哭墙”、已故的李文亮医生的微博下,不定时就有网友写下留念、哀思或忏悔的话。而在近期异军突起的“网络信访办”、美国驻华使馆的微博下,除了对A股暴跌表达不满的股民,更多的留言看似属于“带路党”和“恨国党”,而他们常用的开场白就是“我曾经是一个小粉红⋯⋯”。
每一个红旗下的蛋,多少都带点粉。在他/她们悼念李文亮医生、抗议防疫政策前、涌入美国和印度使馆的微博帐号下表达对中国经济现状的不满前,甚至当他/她们力抗“一孩”政策、揭发“爱滋村”真相、起诉朱军性骚扰、在微信群里警告“不明肺炎”的传播、写下《武汉日记》、解救“铁炼女”、冲上四通桥、举起白纸、喊出口号、作出反抗前,都可能是“小粉红”。多少抗争恰恰由“体制内”的人兴起。
即便是在海外,不少异见者和自由派虽获得肉身的自由,却仍无法摆脱体制留下的思想烙印,通不过女权、“大一统”、“皇汉”、新疆、台湾等关键字的测试。就像为陷入性侵和性骚丑闻的民运人士辩护“这是‘别有用心的迫害’!”一样。
只能说,没有完美的抗争者,也没有天生的“反贼”。“小粉红”令人讨厌,但把“小粉红”视为“公害”,甚至具体到个人,最后得到的不过替罪羊罢了。
中国从不缺乏抗争者,纵然他们中的许多人已身陷囹圄。对于能享受自由资讯的海外华人和仍在“墙内”的自由派来说,只要去看一看“李老师”的推文,或者曾纪录中国群体抗争事件的“非新闻”及继续在做纪录的Youtube频道“昨天”,就会发现抗争是每一日都在发生的事。
大音希声。在中国,绝大多数的抗争事件不曾被注意就已经消亡。相比浮躁的流量炒作者,这些默默无闻的参与者是真正的斗士,值得获得更多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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