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看了我昨天的貼文後,說他不同意我借陶傑之口,將李怡形容為香港的伏爾泰,意思是溢美之詞。我為什麼會同意陶傑,完全是從我個人的經歷得來的感受。
我三十歲來香港,按理心智上已足夠成熟,我在大陸時,也與朋友私下作過對中共專政統治與文化革命的反省,當時最膽大包天的想法,也不過是希望「改善無產階級專政」。
從一個懵懵懂懂的人,到慢慢醒覺個人的存在價值,到理解自由﹑人權﹑法治﹑民主這些基本理念,到瘋狂讀書開腦洞,到萌生一些想法寫成文字周圍去投稿,再到文章被採用增加自己的自信。大概在最初十年間,我一直走在被啟蒙被推動的路上。這中間,對我影響最深的,一是金庸,二就是李怡。
當年我甚至還不敢讀信報,接觸林行止的政經短評,也是十年之後的事了。一個身無長物的都市遊離人,不敢奢望與財經扯上什麼關係,我只能在自己有限的認識水平上,一點點去拓展自己的視野。
我後來接觸很多同時代從大陸出來的新移民,只要注重個人思想修養的,無不與我有同樣經歷,我一個朋友甚至每期買《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結束時,還購買了全套合訂本。我們都是因為看金庸和李怡而思想開竅的,所以說李怡是啟蒙者,是香港的伏爾泰,對我們這一輩來說,並不算溢美之詞。
當然,後來金庸受鄧小平厚待,走入建制,那是另一回事,但當年在我心目中,金庸社評仍是香港報海中一盞明燈。
李怡之可貴,是他覺醒得最早,當年他與中共決裂,羅孚還是左派文化界的主管,羅孚直到他被中共當局扣留北京十年,回香港後才回到獨立人格的位置。而李子誦金堯如這一輩,也直到六四後才與中共分手。
李怡本出身於文藝青年,活躍於左派文青圈子,早年他閱讀不少西方新銳哲學著作,曾寫過幾本關於結構主義﹑現代心理學﹑新馬克思主義的小冊子。他曾經把這一套舊書拿給我,希望再出新版,但因考慮市場反應不會太好,後來沒有出成。這件事證明他年輕時勤於閱讀,自我提升,希望有所作為。
據我所知,推動李怡創辦《七十年代》的,是左派文化圈的老革命藍真,藍真先生晚年思想也很開放,他長期擔任天地圖書的顧問,為我們指點方向。當年在他支持下,天地才有足夠多的空間去出版一些思想文化方面的好書。
李怡與中共決裂,起因是八十年代初胡耀邦率領一個三千人的代表團訪日,被《七十年代》批評為太浪費,聽說港澳辦主任廖承志大罵,說我們出的錢辦刊物用來罵自己,李怡大概因此受到巨大壓力。幾經交涉,他始終不肯屈服,於是一不作二不休,索性脫離左派自立。
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李怡雖出身於左派,但他骨子裡具有陳寅恪標榜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骨子裡是一個自由人,在香港這個自由社會,一個自由人有生存空間。當年《七十年代》脫離左派獨立時,財政上曾遭遇巨大困難,後來據說向讀者募資,得到海外中國知識分子的廣泛支持,終於活了下來。
李怡之難,難在他始終不改初衷,他反抗中共的政治壓迫,反抗中共踐踏香港,數十年如一日,一以貫之,從未動搖或退縮,這是令很多他的同輩與後輩都望塵莫及的。他的思想保持新銳,保持與社會底層與年輕一代的共鳴,保持鞭撻專制統治的批判角色,他一直站在自己應有的位置上。直至近年流寓台灣,他仍關切香港的命運,為香港人「鼓與呼」,他始終不渝地愛香港和香港人,足以作為我們所有人的表率。
俗話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我們看事情應該看主流,看人應該看大節。人都有自己的弱點,自己的劣根性,每個人都一樣,最近海外學者高文謙說習近平最大的敵人是他自己,我與朋友談起來,我說任何人的最大敵人都是他自己。
有朋友不認同李怡支持本土派,有人不認同他攻擊泛民,我的看法是,香港人本土意識上升,這是反抗運動發展的必然,中共越是摧殘香港,香港人越是珍惜自己的土地,本土意識上升是中共的「功德」。至於攻擊泛民,這大概也是李怡恨鐵不成鋼的一種過激反應。我對泛民的一些做法也不認同,但我以為,既然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大家還是應該互相包容,各有各做,殊途同歸更好一點。
每個人站在政治光譜不同的位置,政治訴求與參與有差別,這本來就是正常的,只要我們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一切都好商量。
我與李怡雖然是朋友,但私底下接觸並不多,對他的為人,實際上所知也有限。可能有其他與他有過密切交往的人,對他的人格有更深入的了解,其中或有不足為人道者,這也很正常。
回看李怡一生,他做的事說的話寫的文章,我基本上仍可以說,這是一個有獨立人格有理想有作為的人,他的一生沒有白過,他仍舊是值得我們懷念的人。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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