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蝸藤 / 上報 2022年3月13日
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給人們帶來諸多的歷史想象。是日本侵華？是抗美援朝？是北約打南斯拉夫？是美國打伊拉克？毫無疑問，最接近的就是第一個——日本侵華。
在中文世界，筆者是第一個把俄羅斯侵略烏克蘭與當年日本侵略中國類比的人。早在八年前（2014），俄羅斯奪取克里米亞時，筆者就撰文一篇標題為《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是21世紀的九一八》。現在一語成讖，2月24日俄羅斯全面侵略烏克蘭，筆者當即撰文定性為「烏克蘭版的七七事變」正在上演。確實，俄羅斯侵略烏克蘭與當年日本侵華高度相似，簡直是一個模板造出來的。
首先，侵略過程。
1931年，日本利用日軍駐扎在滿洲（中國東北）之利，突然出兵，幾乎一槍不發地占據了滿洲全境。中國軍隊毫無抵抗，張學良帶領東北軍退入關内。
在占領滿洲之後，日本隨即扶植起以退位清帝溥儀爲首的傀儡政權「滿洲國」，日本人開始大量向滿洲移民。滿洲國實際成爲日本的殖民地。這是真正在當地殖民，日本成立滿洲拓殖公社，大批日本開拓團移民滿洲。在二戰結束前，滿洲的日本移民高達160萬人之多。但日本的野心不止於滿洲，而是進一步擴大對中國的蠶食，繼續策動滿洲以南的中國其他地方「自治」。
在内蒙古（當時的察哈爾和綏遠），日本先扶植了蒙古人李守信占領察哈爾的多倫，成立「察東特別自治區。日本接著找來更有聲望的德穆楚克棟魯普親王(德王)，宣佈成立自治政府。蔣介石妥協，同意成立「蒙古地方自治政務委員會」，由德王掌管實權。但日本和德王並不滿意，繼續策劃成立「蒙古國」。在1934-36年之間，日方挑起三次「察東事件」，一步步擴大的日本的實控。最後在1936年成立了「蒙古軍政府」。七七事變之後，「蒙古軍政府」更名為「蒙古聯盟自治政府」，其後更和七七事變後新扶植的兩個傀儡政權察南自治政府及晉北自治政府，進一步組成「蒙疆聯合自治政府」。
在華北，日本以武力相脅迫，鼓動「華北五省自治」（河北、察哈爾、綏遠、山東、山西），提倡「華北特殊化」。1933年，日中簽訂《塘沽協定》，擴大日本在華北的駐軍。1935年6月，日中簽訂《何梅協定》，保證「取締全國一切反日團體及活動」，再次對華北增兵。1935年10月，日本扶植殷汝耕，12月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日本同時挑動華北各種歷史，紛紛成立「自治團體」。蔣介石不得不同意成立半獨立的「冀察政務委員會」，以阻止華北進一步被分割。七七事變開始後，日本迅速成立以王克敏爲首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成爲其前身。
然而，日本對中國的野心還不至於分割和蠶食。1937年，日本在七七事變和八一三事變之後，全面侵略中國，中國開始了長達八年的「抗日戰爭」。
1937年日軍攻佔中國首都南京。(維基百科)
無獨有偶，2014年，俄國也是突然發難，刀不血刃地占領了克里米亞，烏軍全無抵抗。筆者當地說俄國搶奪克里米亞是「烏克蘭版九一八事件」，就是這個因爲中國和烏克蘭都是毫不還手就被對方占領了土地。
同樣，在占領克里米亞之後，俄羅斯也沒有住手，而是進一步在靠近俄羅斯的烏克蘭最東部三州挑動「自治」，更在最東部的兩州頓巴斯地區，成立了「顿涅茨克共和國」及「盧甘斯克州共和國」。俄羅斯在這兩個地區派出了俄國軍人以僞裝為「當地俄裔」的身份參戰。烏軍與俄軍及叛軍也是打打停停，延綿八年。這和「蒙古聯盟自治政府」和「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何等相似。
今年2月份，俄羅斯更是從北部、東部、南部三個方向向烏克蘭發動全面入侵。這又和日本在「七七事變」後全面向中國開戰何等一樣？
其次，侵略藉口。
在不少中國人看來，日本侵略中國毫無理由。但近代沒有一個國家會對整個世界說「我就要吞掉你」，總會找出一堆藉口出來合理化自己的行爲，這既是爲了爭取國際輿論，又爲了對國内動員，還爲了對敵方宣傳瓦解意志。當時日本也不例外，而且現在對比俄羅斯的藉口，還都似曾相識。
俄羅斯侵略有三大藉口。第一是地緣政治，「北約五次東擴把俄羅斯逼入絕境」。第二是民族主義，「烏克蘭歷史上是俄羅斯的一部分」，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都是文化統一體，基輔更是「三兄弟發家的源頭，絕對不能讓烏克蘭投入西方的懷抱。第三是顛倒是非為開戰找藉口，烏克蘭「反俄」，「納粹」當道，「種族」滅絕俄裔人。
這些藉口當然通通不能成立，筆者在其他文章中予以反駁。這裏的重點是，這些藉口都可以在當年日本侵華中找到對應版本。
第一，地緣政治。
日本當時占領滿洲、蒙疆、華北的最大藉口先是「防共」：蘇聯向東擴展影響，向中國輸出革命，勢力滲透入新疆和蒙古（外蒙古），嚴重威脅到了日本、滿洲國乃至中國的生存。但中國政府卻「聯俄容共」，「認賊作父」。因此日本出兵中國，扶植内蒙古和華北政權，是爲了抵擋「赤化」，「日本之戰於華北，為生存而爭，為榮辱而戰」。
在「防共」之後，日本又指責中國投靠歐美，「擾亂東亞秩序」。在1935年日本外相廣田弘毅提出的「廣田三原則」中，就要求‘中國拜托對歐美的依賴」。（廣田三原則為：1.中國取締反日運動，並擺脫對歐美的倚賴，改為對日親善及合作。2.承認滿洲國獨立。3.應與日方一起合作防範共產勢力。）
無論是「防共」還是「反美」，都隱含一個命題，用東條英機的話來説，就是「日本的生存空間太小了，不得已才開拓生存空間」。
用現在的話來説，豈非「共產主義國家和西方國家聯手把日本逼到絕境」嗎？
2014年，克里米亞韃靼人（Crimean Tatars）上街反對俄國吞併克里米亞。（美聯社）
第二，民族主義。
日本在侵占扶植滿洲國和蒙疆時，訴諸民族主義。當時，日本推崇「東洋學」，其中最重要的論點之一就是「蒙滿非中國論」，然後論證日本、朝鮮、蒙古、滿洲是同一起源。最後的結論就是「滿洲、蒙古與日本的關係，比它們與漢人的關係更近」。普丁說的克里米亞和烏東兩「共和國」都是俄羅斯人，於是俄羅斯不能不管，這和日本當然說有義務扶助滿洲蒙古相當相似。
日本在進一步侵華的時候，則高舉「大東亞主義」（即「汎民族主義」的一種），認爲日本人和中國都是「黃種人」，同文同種，是「兄弟之邦」，應該携手對抗白種人，不能讓中國投靠白人（無論是蘇聯還是歐美）。如在七七事變中，日本內閣總理大臣近衛文麿就説「中國領土之保全，在拯救鄰邦，使其免歐美之侵略。今日之事態，若不幸延長，則無殊用亞東人之手，斷亞東人之生機。余屢言中國方面須屆時猛然反省，亟返亞東人本來之面目者，其意實在此焉。」這和普丁說的不能讓烏克蘭投靠美國何其相似。
日本又宣傳日本文化源自唐朝，而留在漢地上的漢人的文化早已「華夷變態」，自己才是「華」文化的正統。這又和普丁說，俄羅斯是「羅斯人」的正宗，不能讓「龍興之地」基輔落入西方之手的論點豈非全無二致？
第三，顛倒是非為開戰找直接藉口。
以上兩個論點都奠定了開戰的理論基礎，但開戰還必須找一個直接藉口。日本找到的藉口就是，日本人「無時無刻不在盡力圖謀日華親善」，「對中國百般忍耐」，但中國國民政府煽動「排日侮日」，反日情緒激烈，仇視日本人。光是華北「中國對日暴狀不下數百件」。七七事變之後的殘殺輪奸凌辱日本僑民的「通州事件」，更成爲戰爭的仇恨動員。
日本無視歷史脈絡，無視自己侵占中國土地、分裂蠶食中國，通過不平等條約不斷損害中國的主權，才是中國人反日情緒的根本原因；卻倒果為因，反而把中國人的「反日」情緒，變爲進一步侵略中國的口實。明明是加害者，卻把自己裝扮為「受害者」。
盧溝橋事變之後，日本輿論指責中國可見一斑：它說「中國把所有的排外手段，集中於日本一國，對內施行排日、侮日、仇日的煽惑教育，對外用以夷制夷的卑劣手段，中傷或牽制日本。日本固然寬宏大量，由東亞大局上著想，隱忍自重。可是日本越隱忍，中國越狂；日本越退讓，中國越自負，日積月累，由排日而侮日，由侮日而挑戰。就是沒有盧溝橋的沖突，也必有其他的沖突」。
這裏順便說一句，一些文章為日本侵華「翻案」，說日本在東北的權益是「日俄戰爭打下來的」，當時滿清政府也同意（還暗中支持日本把俄國趕走），因此，中國要求日本退出東北實屬無理，是中國違約在先，「反日無理」。
這種理論說一半話，卻不説另一半。不錯，日本的東北權益，特別是旅大租借地，確實是經過苦戰趕走俄國拿下的，當時對中國也更有利（俄羅斯是比日本更貪心的國家）。然而，日俄樸次茅斯協議，規定旅大租借地從俄國轉租給日本，是繼承了俄國在1898年《旅大租地条约》中「租借25年」的條款。因此，到1923年日本就應該歸還。
可是，日本不想歸還，於是在袁世凱時期搞了《二十一條》（又稱民四條約），把原定25年的租約改爲99年，於是要到1997年才歸還。在當時看來，這種長達99年的租借條約簡直和「割地」無異了（我們這一輩才見證香港97回歸）。《二十一條》是在武力和政治脅迫之下簽訂的，是徹頭徹尾的「不平等條約」。筆者也曾論證，中日關係惡化的轉折點，不在割地賠款的《馬關條約》，而在《二十一條》。因此，中國以後的反日情緒勃發，日本要負主要責任。
更何況，日本後來搞滿洲國，又分裂内蒙華北，對中國步步緊逼，中國人難道沒有理由「反日」嗎？難道國民政府沒理由增强軍備，一方面防止日軍緊逼，一方面圖謀收復失地嗎？通州事件固然惡劣，但這難道就能合理化日本侵華帶來的大規模平民死傷嗎？
放在俄羅斯侵烏，這個邏輯一樣成立。
烏克蘭人固然有反俄情緒，俄羅斯把烏克蘭的克里米亞搶過去，又策動兩個「共和國」分裂，烏克蘭人「反俄」不是很正常？
烏克蘭人是「納粹政府」嗎？明明烏克蘭總統就是猶太人，俄羅斯卻說他是納粹。
烏克蘭「種族滅絕俄裔人」嗎？頓巴斯戰爭雖然戰火不斷，但正如國際組織連續六年的實地考察，沒有大規模刻意針對平民的事件。實際上，頓巴斯戰爭最大規模的人道主義悲劇，就是俄國（或俄裔）武裝把從荷蘭起飛的大馬航空飛機轟下來，一次死將近三百人。要説戰爭罪行，俄羅斯才是罪魁禍首。同樣若要對比，當年中日戰爭中的通州事件，惡劣程度比頓巴斯戰爭要嚴重多了。
明明烏克蘭總統就是猶太人，俄羅斯卻說他是納粹。（美聯社）
最後，國際支持和談判訴求也極有可比性。
在九一八事件後，國際輿論普遍同情中國。以美英爲首的國聯李頓調查團，在考察滿洲國之後，做出了「日本侵略中國」的結論，不承認滿洲國是主權獨立國家。日本因此退出國聯。這就像俄羅斯2014年奪取克里米亞，國際普遍繼續承認克里米亞屬於烏克蘭一樣。值得指出的是，當年的蘇聯正是正式承認「滿洲國獨立」的國家之一。
七七事變後，日本全面侵華之後，中國人民沒有投降，勇敢作戰，中國展示了堅決抵抗的信心。國際輿論更幾乎一致站在中國一方。蘇聯和西方盟國政府相繼接力支援中國和制裁日本，為中國提供大筆借款，派出軍隊、顧問團、支援軍等援助中國，對日本實行禁運等。正如現在國際社會大比數譴責俄羅斯的侵略，熱情支持烏克蘭一樣。
在烏克蘭戰爭中，有台灣名家提出「道德三問」，其中之一就是質疑，國際上對烏克蘭聲援和支持，有沒有違反「殺君馬者道旁兒」的道德。這句話據説出自東漢應劭之筆，說有一個人騎着馬在路上跑，馬兒跑得飛快，路人不斷為牠鼓掌喝采。騎馬的人更高興，便快馬加鞭，馬跑得愈快，愈多人喝采，馬兒最後一頭累死栽倒地上。一老者說，「殺君馬者，道旁兒也！」意思是殺你這匹馬的人，就是在路旁鼓掌喝采的人。
這和中國一些輿論把國際社會對烏克蘭的支持説成是「拱火」如出一轍。但反駁他也很簡單，在當然日本侵華的時候，中國人是希望國際支持中國抵抗侵略呢？還是希望國際社會不要譴責俄羅斯，不要「拱火」呢？
無獨有偶，在俄羅斯和烏克蘭談判中，烏克蘭提出「立即停火、撤軍、歸還頓巴斯和克里米亞」，被中國輿論嘲笑「白日做夢」，沒有誠意。但俄羅斯提出「承認克里米亞屬於俄國、承認兩個共和國獨立、去軍事化（即解除武裝）、中立化（即最低程度成爲俄羅斯的「芬蘭化國家」），很多這些中國輿論又覺得合情合理。
其實，哪一方更合情合理，不妨「代入」中日戰爭的情景中思考。
當年中國在《開羅宣言》就提出「滿洲、台灣和澎湖列島必須歸還中華民國」，「胃口」比現在烏克蘭更大，歸還滿洲大致上等同歸還克里米亞，但台灣澎湖都是幾十年前就割讓給日本的土地。
而日本呢，當年與蔣介石談判，提出的條件是：1）承認滿洲獨立（等同於承認克里米亞屬於俄國）；2）華北内蒙為特殊地區（比俄羅斯提出「承認兩個共和國獨立」要低）；3）對日賠償（俄烏沒有討論這個問題）；4）經濟合作共同開發（比俄國要求烏克蘭「中立」要低）；5）在某些地區駐兵，中國接受日本顧問（這比俄國要求烏克蘭「非軍事化」要低）。可見，當年日本提出的要求都比不上現在俄羅斯的要求，但中國政府也沒有接受。
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無論從形式上、藉口上還是事後發展，都和當年日本侵華高度相似。
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無論從形式上、藉口上還是事後發展，都和當年日本侵華高度相似。（美聯社）
歸根到底，俄羅斯侵略烏克蘭，既帶有俄羅斯人傳統的土地欲望、過分的不安全感和對鄰國的控制，又帶有普丁自己的 「給我二十年還你一個强大的俄羅斯」的 「大俄羅斯帝國主義」夢想。這和當年日本要「開拓生存空間」，建立多極世界霸權，實現「大日本帝國主義」夢想一模一樣。
而烏克蘭奮勇拒敵，抵抗到底，不但國内人民紛紛拿起武器，海外烏克蘭壯士更抛下家庭事業回國抵抗。從中隱然就是當年中國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慷慨赴國難的影子。
國際熱切支持烏克蘭，也仿佛看到和當年各國紛紛伸出支援之手，最後並肩作戰，最終戰勝法西斯主義的軌跡。
如果一邊反對日本侵中，一邊支持俄國侵烏，這不是精神分裂是什麼？
※作者為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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