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7日星期四

蘇暁康:維園燭光

【按:南華早報記者問我:看到香港這一年發生的一切,以及支聯會的燭光有可能不可再辦,很多支聯會的委員(何俊仁、 李卓人、 蔡耀昌等)都相繼因其他事入獄,你情感上有何感受?我說:香港人民做了他们能做的所有努力,而不能挽回淪陷於中共专制的结局,有国际上不可抗拒的因素,我非常难过,其程度与三十年前天安门广场终于被坦克机枪所镇压一样令我心痛;黎智英英勇不屈,慷慨入狱,我感佩而难过,但是泰山压顶之际,人民必须有英雄带领他们抗争,几千年都是如此,今日香港也不会例外,到今天为止,港人的抗争都是可歌可泣的,我深受感动,相信大陆人民也深受鼓舞,这股精神力量对大陆的政局会产生深远影响,我们拭目以待。答复了這些,心情仍難平復,便找出「燭光」這段文字來,貼在這裡。】

1989年8月31日,午夜。
香港水域。龍鼓灘。
「跳下去!」
「……?」
「只能送到這裡。你們往前走,走過去就是岸。跳!」
我們三人驚恐地跳下快艇。水沒膝蓋,是淺水區了。
那快艇在身後吼叫著,急打個彎「嗖」地開走了。
……寂靜、海水的反光、四周黑黢黢的礁石。
我們涉水幾十步就登岸。沙灘空無一人,那個瘮人啊。
那夜好像沒有月光。
突然,前方一束強光射來。
我們在驚悸中,聽得那邊高聲在喊:
「慢慢往這邊走過來!」
此時方可定睛看到,前方沙灘上一輛小轎車停著,前燈大亮,直射過來。
走近,見後面兩側車門開著,我們三人魚貫入座。
那車徐徐開動。大家默然無聲。
無聲地任沙灘、灰暗的海天,漸漸後退。
也是無聲地,車子駛出暗夜,駛出沉睡的郊野;
又駛進街燈迷濛的城廓,駛進未眠的不夜城;
駛進星閃的霓虹燈光暈中,駛進酣睡的氣息中;
我身上的細胞觸覺,也在這無聲行駛中漸漸甦醒過來;
而大腦依舊是麻木的,只感覺前座有兩個人影……。
車子在一棟樓前停下。我們下車被領進去。
一間房裡,屋頂很低,一個瘦瘦的穿黑衫的漢子等在那裡——他就是江湖上稱「六哥」的陳達鉦。
很多年後他告訴我:
「我救出你的時候,你都快瘋了。」
「黄雀行动」营救了我,二十四年后我写《寂寞的德拉瓦湾》,才第一次写出当年的细节。然而从龙鼓滩上岸那一刻开始,我就视香港人为我的救命恩人,我虽再也不能踏上港岛,但是那里的一盞燭光,永遠亮在我心裡;那裡发生了什么,第一时间便会吸引我的神经。2016年6月3日,我對當時在上海的台灣中央社記者張淑伶說:
「香港是我的恩人,每年六四在香港維多利亞公園的燭光紀念晚會,是我心中最溫馨的燭光。」
她就香港青年對紀念六四出現歧見而採訪我,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支聯會)一如往常舉行燭光紀念晚會,但是多所大專院校的學生會今年決定不參加晚會,改為自行在校內舉辦「六四學運論壇」,討論香港前途問題,而非大陸民主建設。
我說我完全可以理解,而傳遞有關六四的記憶,本該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責任;同時我認為,香港人出現「香港主體性」非常好:
「香港學生想跟中共或中國切割,必須找到有效的議題才能讓聲音變大,六四成了議題之一,但是這並不表示港青就不支持六四的價值,更不是贊成六四屠殺。所謂香港主體性,在政治訴求上可能是與中共分離或不分離,並不意味一定是『港獨』。」
兩岸三地愈來愈多1990年後出生的年輕人,對六四的認識模糊,情感漸漸淡薄。我覺得,時間是記憶的殺手,不能要求別人一定要知道六四:
「但可以靠我們這些依然要紀念它的人,或要求它得到公正解決的人的努力,把記憶傳遞下去。我們沒有想到這會是一輩子的流亡,回不了家,這就是我們的命,中國人的命。每年六四這一天我一定會參加一個紀念活動,這是我對自己的承諾,今年美東時間4日晚上將在中國大陸駐美國大使館前,全美中國學生自治聯合會舉辦抗議活動,我會參加。」
我知道有一個人,一直逃不開「六四」、逃不出那個廣場。我在龍鼓灘上岸後,負責營救行動的朱耀明牧師,把我藏在一對年輕夫婦的公寓裡,女主人也是剛從天安門廣場逃回來的,夜夜從夢中哭醒。
她叫蔡淑芳,星島日報記者,她再也回不到往昔的人生,很多年一直在流浪,直到眼下這個四月裡,又在网上见她说:「今年亦不打算回港。」
几年前我说过:「许多人死在天安门广场,却也有人永远活在那里。」
她就是一个。我们流亡者「失去大地、得到天空」,她却失去了自己往昔的一切:美好与天伦之乐。她囚禁自己,不比狱中的「六四囚犯」有更多自由。她化为每年「六四」维园烛海里的一点烛泪。她陪整个民族受难。
我们被笼罩其下的这个时代,有一个血腥的起点,发生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快要被涂抹、消音得乾乾净净了,於是它更是需要目击者站出来向后人后世提供见证。这种使命,是将我们所有人都要肩担的剧痛和责任,卸落、强加在罕见的承担者身上,而使他们忍受劫后余生。
然而,这也是一种资格,只有稀少的人,有幸具备这种资格。
二十年前在纪念碑底下的那个悲壮夜晚,纤瘦的蔡淑芳,溶化在茫茫静坐者的泪光和歌声里,一夜之间死而复生,成了另一个人。她跟广场上的学生们一道,靠电筒光写下自己的遗言:
「也许我也要写遗书吧!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我从个人挣扎到国家兴亡的潮流中淹没自己,我相信我这样做是对的。」
由此,她获得了这种资格。
「凌晨一时,在广场东南侧不断有信号弹向天安门方向发射,信号弹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空闪光,散落……广场上歌声悲壮动人……信号弹发放诡异彩光,制造恐怖的战场气氛。」
蔡淑芳就是这样,被定格在一幅她自己亲手书写的史诗里。
她在枪声流弹中奔突、跌倒。她在流血如注的枪伤者前面惊呆。
她目睹了清晨四点的「熄灯」,「整个广场漆黑一片」。
她在纪念碑的东北面,曾经面对一个持枪的士兵朝她走过来。
五点三十分,她在撤离人群中,回头看了天安门最后一眼。许多人死在天安门广场,却也有人永远活在那里。
她不是软弱。她只有恐惧,恐惧广场上的血白流了,恐惧坦克碾压人群的影像不再震撼。假如「六四」被遗忘,等於再一次枪杀她!
她也是一个「天安门母亲」,煎熬岁月二十年,她那被谋杀的孩子,就是中国人的记忆。她的敌人是遗忘。
中共绑架中国,精英整体投降,西方输诚利益。香港女子蔡淑芳的努力,或许只是杯水车薪。但「六四」把她淬砺成一个「革命者」——她已经忘我,她不再是一个私人的蔡淑芳。俗话说,时间改变一切;不屈不挠地跟岁月搏斗,乃是她的回应。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六四」的活碑。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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