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台湾《思想》杂志)
心路历程
2020年的美国大选大约在10月份进入白热化阶段,即使之前不十分关心此事的人们也或主动或被动地牵涉其中。我虽不是政治学与国际关系的专业学者,但因讲授政治社会学课程,对于国家、政体、民主选举、意识形态等领域的话题自然无从回避。回顾一下大概的心路历程,可以说是从开始的一般性关注,到不断被追问"为何中国自由派学者都变成了川粉?"而转向集中关注的。
早在2016年川普当选美国第45任总统始,挺川与反川的不同观点就已开战,双方各执己见,颇有形成社会分裂之趋势。其时我并未十分了解分歧的本质所在,也不太理解为何一位商人出身的非职业政客当选总统会让一些人痛恨若此、咬牙切齿。其实,在2016年竞选当时,我还曾经觉得,希拉莉.克林顿若能当选也很不错:美国在有了第一位黑人总统之后迎来第一位女性总统,这也是民主共和大国的荣耀。
川普担任总统四年来,其执政理念和主张、对内对外政策的实际成效、特别是他所秉持的价值观,都令人瞩目;联想到美国立国之本的宪政理念和历史过程,不能否认他是一位热爱美国、努力工作的杰出总统。四年时间使许多之前不喜欢川普个人风格作派的人也发生了改变,毕竟,他努力兑现了当年竞选的大多承诺,给美国和世界带来实实在在的利好与和平。即便如此,直到2020年美国大选开始,我虽然希望川普总统连任,继续推行其执政理念和政策,但多少觉得,作为既没有自由也没有选票的中国人,支持或反对一位美国总统的个人评判有那么重要吗?多少令人有些不解的是:为什么人们关于川普的分歧如此之大?为何各自的表达又如此激烈甚至造成社会"撕裂"?对于美国公民而言这不难理解,因为事关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基本价值观,可谓生死攸关。可是对中国人呢?为何也如此激动:反川者与挺川者相互以"川粉"/"川黑"称呼对方,动辄发生激烈争吵甚至人身攻击?以往的共识同道者也以川普为试金石纷纷割席?在这种情形下,我对自己说:保持理性方式,避免以一己之见想当然,不要轻下判断,多看多听多想,少表达。
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反川理由之一:有人说"川普不仅造成了美国社会的分裂,而且造成了中国社会的分裂"。思忖之下不难看到,问题在于人们的观念本来就是分殊的,相关社会思想本来就是分裂的,只不过这种分裂在对待川普能否当选问题上集中体现出来而已。分歧与分裂表相与川普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非要说分裂是川普造成的,逻辑何在呢?
接下来是总被提问的问题:中国知识人为何变成了"川粉"?鉴于前述心路历程,开始是只看不说,后来是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反川者和左派逼出来的:逼人表态、迫人站边,凡不同意见者就是敌对关系,这种思维方式和做法我们颇为熟悉。早在2016年,我就曾因为不反川而被左派攻击,其"理路"是赞同川普=种族主义,=反女权、反平权,=法西斯。时至2020年大选,上述逻辑表现为对BLM运动的支持,一些反川者在争论中明确表示运动中存在的打砸抢烧暴力行为是革命所不可避免的,同时也有一些反川者直接否认存在暴力行为或认为少量暴力无关宏旨。赞同以街头抗争方式达到少数群体特权的诉求,在我看来实际上是主张族群、性别不平等,以政治正确压制不同意见的表达则是对公民言论自由权利的侵犯,而主流媒体对事实和不同意见的屏蔽或歪曲报道更是显露出不受制约的"第四权力"。这些思路和作法与我们熟悉的霸权和强权十分相似,令人厌恶也令人恐惧。
第三个问题与中国政治和政体转型有关:有一种说法是,中国严酷的政治现实有如铁桶或高压锅一般,没有空间没有空气没有出路,所以绝望的中国人指望灯塔国总统川普来救民于水火。——我以为这样的想象是把中国人民都当作傻子,且不说反美的国人占多大比重,即便是明确追求宪政民主共和的中国公民也没有谁会愚蠢到寄希望于一直强调"美国优先"的美国总统直接出手解决中国问题。当然,众所周知,一国体制的变革需要一定的国际环境和结构条件,作为自由民主灯塔的美国在形成世界格局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不可避免地会对中国的制度变革形成影响。这也是中国人关注美国大选的原因所在,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人坐等自由从天而降,毕竟大家都明白天助自助者。
说到支持川普的原因,我在2020年10月30日的一次非正式小规模讨论会上做过简要陈述,为表明实际的心路历程,未经修改呈现于此:
1、支持川普是认同基于基督信仰的保守主义价值观,即自由先于平等;个人权利先于集体利益;没有法治秩序就没有自由;宪政共和制度需要相应的民情基础(有基于信仰的普世价值的公民)。就此而言,拜/川之争不是简单的多/少一点福利和税收之争,不是多/少一点政府干预之争,甚至也不仅仅是左/右之争,而是基本价值和道路之争,不仅事关美国前途,而且关涉世界的走向和人类的命运。
2、作为中国学者,尤其不可忽略中国的历史与当下。拜登所代表的左派民主党的主张,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与社/共极权主义暧昧不清。对深受其害的中国人民来说,尤其而且必须高度警惕,反左防左,这关系到在奴役的社会主义与自由的资本主义之间做出选择。我认为左与共有某些相通之处,并非简单地认为民主党等于共产党,而是指左派思想与社/共主义在价值理念上相通:即平等至上,再分配经济,大政府,无神论,消灭私有制,天下大同、宇宙真理大一统。
重温一下保守主义经济学家弗里德曼所言:"在我看来,一个把平等放在自由之上的社会,最终将既得不到平等,也得不到自由。而一个把自由放在平等之上的社会,虽然得不到平等,但会比其它任何存在过的体制都更能接近于平等。"
3、长期以来中国社会存在一些误区,对自己的国体政体的本质认识模糊,具体表现为几个不分:权利与权力不分;集权与极权不分;法治与法制(Rule of Law vs. Rule by Law)不分。在意识层面也普遍存在如下状态:对社会主义深深迷恋;对资本主义深恶痛绝;对马克思主义难以割舍;对古典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满腹狐疑。事实上,我们从未真正走出极权统治,我们离威权体制还有相当距离,与共和民主体制更是渐行渐远,实际上是快速倒退至文革时期(或许是从未走出过)。
左右之分
在中国语境下观察和思考美国大选,必然绕不开左右之争。表现在这场大选中的既是有关事实之争,也是价值理念之争,而且基于不同的价值理念看到和取舍的事实是非常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
在中国社会和世界范围内,对左右的区分和选择可谓错综复杂。许多学者试图在左自(左翼自由主义)和极左(暂且忽略毛左)之间、老左和新左之间、西左和中左之间划出界限,这是不太容易的一件事,毕竟中国社会长期以来深受左祸之害,左派并非光荣的称呼(在官方除外)。尽管如此,相比较而言,右派在长期的中西意识形态传统中似乎更为不堪,被视为右派不仅不光荣,而且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但无论如何,我们总要在错综复杂混沌暧昧中有一个大体可以分辨的界定,即粗略的取向或趋势的区分,否则任何讨论都无法进行。
刘军宁曾具体列出了左派与右派在族群、家庭、性别、子女教育、艺术、持枪权、战争、自然环境等诸多问题上所持有的不同观点,进而分析了二者在对人性善与恶的判断、人权的来源、经济目标、国家角色、理性的边界和信仰方面的区别,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左右之别的本质所在。一些从经济、政治、社会、文化指标的测量工具也可大致区分左右取向。
在相当长的时段中,国内知识界都不乏寻找和探索左右共识之途径和相对均衡之中道的努力。我本人由于专业所致,主要关注和研究社会底层群体——农民、农民工和维权群体等,因而经常会自然而然地被视为偏向左倾的学者。然而正是底层视角对历史与现实的观察体验,结合相关的理论阅读,我越来越从社会基层的切肤之痛,意识到社会疾苦的结构性根源——主要不是来自于市场化改革和资本"剥削",而是来自于不受制约的权力统治和肆无忌惮的权利剥夺。若是在宪政民主体制下,权力、资本、社会力量之间有着相对的制衡,可以进行不一定势均力敌的博弈;而在举国体制之下,这种结构性关系和博弈根本不可能存在,现实状况是强权力、弱市场、无社会。在这种情况下以左派立场和方法去批判资本主义可谓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首先,在价值层面,左与右代表着完全不同的价值取向,影响了对历史与现实基本判断,也导致各不相同的政治与政策主张。
经过多年的阅读和思考,特别是对现实和历史的研究分析,我认为左右共识难以达成,但非极端的左右共存却是必须的。原因在于左与右在本质上无法调和:左右之别是存在于无神论与信靠神之间,在辩证法与逻辑思维之间,在平等与自由的价值之间,在激进革命与审慎变革之间,在推翻重来与尊重传统之间,在理性主义和理性有限之间,在标新立异与基本权利之间,在创造规则与自发秩序之间,在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之间,在致命的自负与承认人性弱点之间。如果之前我们还心存良好意愿,寻求共识之道,这些年来的现实应该让我们明白了,左右之别不仅仅是立场之别、观点之别,也不仅是政策之别、路径之别、方法之别,而是根本方向不同、基本价值不同。正如尼采所言:真相最大的敌人不是谎言而是信念。
进而,在现实层面,特别是在中国社会语境下,我们不可忽略,左/右从来不是平分秋色、势均力敌的。所谓右派在历史上和现实中的处境自不必言说,忘记和忽视这一点再有良好初衷也无济于事。出于善良心愿寻求左右共识的努力固然可嘉,但由于现实政治的作用即左/右派与体制(权力)的不同关系,这种经年累月的努力却越来越显得一厢情愿,不着边际。尤其是在左右完全失衡的中国社会,一方是风生水起,左左逢源;另一方却是屡遭风雨,无处立足;如此情境何谈共识?曾有人比喻在西方左派是引擎,右派是刹车,二者既相互配合又相互制衡,社会的车轮才能稳步前行。这比喻或许不错,但在我们的社会却中并无此相对均衡的状态。更何况,左右之争在本质上是方向之争,若要比喻这一过程,应该是方向盘向哪个方向打,车子朝哪条道路开,而不仅是走还是停,是开快些还是缓慢些的区别。在以左为意识形态的体制下,右派恐怕只能是车轮下的沙石。
从经济与社会进程来看,经济上的平等主义、福利主义必然导向权力的扩张即大政府统治,切蛋糕的刀柄必然控制做蛋糕的双手。这意味着极权统治的经济基础。
过度强调"政治正确"——平等主义或平等至上,文化上的多元主义和极端相对主义,将权利平等泛化为抹平差别,甚至用非正义程序人为制定倾斜政策,导致反向种族歧视,甚至压制不同思想和意见的表达,都将导向极左和极权。
简而言之,左与某主义有着内在相通的价值:抱持阶级斗争思路,认同成王败寇逻辑,斗必你死我活,辩不赢会借助强权之手打压异己。而历史一再显示,抱持大同理想、标榜平等至上、努力改造人性者最终无一例外地走向专制极权,给本国乃至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我们切不可置历史与现实于不顾,视常识和常理为无物,我们必须反思,慎行。(有关左右这一节写于2020年10月6日)
别无选择
跨越2020-21年的美国大选,不仅在其本国引起堪比南北战争的冲突,也在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之所以矛盾凸显对抗激烈,是因为此次大选不仅是川普与拜登的总统之战,不仅是共和党与民主党的党派之争,而是如前所述决定美国成败、美国的国际战略地位、甚至人类命运的重大选择。正是由于人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生死攸关的选择,才会如此关注甚至无论是否有选票都积极参与表达观点。
人们的争论发生在几乎所有的问题上。从大选是否存在舞弊、是否有影响选举结果的大规模舞弊?从州到联邦法院、参众两院如何公正对待和做出判断?三权之间关系的宪法法律问题,到主流媒体、社交媒体的权力是否正当行使和受到限制?几乎无所不涉及。对于熟悉或不熟悉美国政治的中国学者和公众来说,所有围绕着美国大选的争论又都关联着对中国政治现实的看法,因而存在各不相同甚至完全对立的看法是必然的。
从争论过程来看不难发现,双方或多方在基本价值观层面,即追求宪政民主、自由、人权、法治的大方向上似乎并没有分歧,分歧多存在于事实判断,而这只是表面现象;争论者对信息材料的采信、取舍、判断的天差地别有着更深层次的价值区分,关键仍在于前述的左右之别。简而言之,事实判断重于价值判断;然而事实的取舍与价值判断有关。无法绕开的一个事实判断是:是否存在造假舞弊?凡是回避或绕开这一关键问题都是不诚实的表现。
无论大选以何种结果结束,有几个重要问题是难以绕过的:
1、一个合理的制度一旦建立起来并良性运行二百多年是否即可万保无虞?肯定性答复是相信美国民主制度不会败坏、灯塔不会暗淡、官员不会堕落,因而"完备的选举制度不是纸糊的,出现系统性作弊是不可能的"。我认为,首先,宪政民主共和政体并非完美的制度,因为世上本没有完美之物,而只是最不坏的制度;进而,如托克维尔所言,制度的建立和持续需要民情基础,而民情则须建立在有共同信仰的普世价值认同之上。其三,此处还有一逻辑问题,如果认为制度坚不可摧,却为何认为川普作为总统破坏了民主制度、制造了社会分裂?这里逻辑无法自洽。在此让我们回顾一下哈耶克的警示:他认为已经取得的成就,并非永保无虞、万无一失的财产。他始终以极其警醒的态度防范极权主义——经由"集体主义"、"社会主义"而达到奴役状态。另一位思想家阿伦特则预言:"即便在最安稳的民主国家里,极权主义要素也一直伴随着我们,只不过它们不再以20世纪中期的形态出现"。切记,任何不受制约的权力都会不可避免地作恶。
2、有学者认为选举舞弊是重罪,相关的法律极具威慑力,代价之大会让作奸犯科者无法承受。因而怀疑成熟的选举制度就是阴谋论,是放肆的抹黑。我的问题是,按照此逻辑国家治理制定严刑峻法即可万事大吉?所以选民和候选人在选举过程中可以高枕无忧?质疑出现的舞弊现象都是发现者和揭露者的放肆抹黑?此外,确认舞弊是否存在的根据应为事实证据、证人证言还是司法是否受理和媒体是否报道?这里也有一个逻辑问题:有学者认为"作弊只是个别现象,不会影响选举的结果;任何选举都会存在不同程度的作弊",问题是:所以作弊可以忽略不计?不予追究?这与前面的"重罪说"是不是又自相矛盾?
3、作为第四权力的媒体特别是主流媒体的权力边界在哪里?谁来监督并制衡似乎独立于三权的权力?媒体本身可否成为是事实判断和是非判断的标准?建立在高科技基础上的社交平台的权力如何行使和制衡?(以上问题曾在2020年11月9日讨论中提出,略作缩减列于此) 从主流媒体众口一词动作一致地站在一个党派立场、只报道一类消息、只批判川普等中国受众特别熟悉的作法,到1月6日之后川普总统在推特、脸书、谷歌、亚马逊等所有社交平台被全面封杀,一个人类不曾面临的问题扑面而来:在互联网时代我们如何应对数字极权统治的现实?这是高科技巨头、金融大鳄、高官政客、媒体平台和普通公民都卷入其中的巨大旋涡。
上述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困扰,只能说自己有些不成熟的看法但并无结论。本文并非学术理论文章,且限于篇幅,故不长篇大论,也不引经据典;只言常识常理,只论基本逻辑,不当之处在所难免。随着大选之幕徐徐落下,有人黯然神伤忧心于美国的民主和人类的命运,也有人欢呼雀跃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赢了。我在2020年11月初关于美国大选的想法至今未变,陈述如下以为记录:
1、真相和真理比输赢重要。故不以成败论,而以是/非、正/邪、善/恶论;只能选择站在正义一方,没有中间立场和中间道路。
2、即使川普总统不能连任,依然肯定他执政四年的政绩,支持其政治主张,治国理念,认同其基本价值观。
3、左与共(产主义)通,诉诸于人性之恶,不会消亡于一时。如果人类自己选择走向深渊,谁也无法阻挡。毕竟,即使最不坏的制度要持续运行,不仅要靠规则(法律)与程序,而且离不开道德人性。
2021年1月16日 初稿
1月20日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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