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 2 月 28 日,小鲁去世二周年,因疫情猖獗,无法祭拜,写下了"小鲁现象"一文。今天是他三周年的忌日, 疫情仍在,遂将此文发给朋友们,以寄托对小鲁的思念。
何迪谨记
"小鲁现象"
"小鲁去世⼀周年了。他的好友何迪发表了长⽂来纪念他,自然又引发出⼀些议论。这些议论在小鲁去世 时就已经发⽣,核⼼是对小鲁的评价, 在⼆代中与公众中似乎是分裂的。这种分裂的原因,去年没有得到重视和讨论清楚,于是今年再度出现,可称 为'小鲁现象'。"
李大同 2019 年 3 月 10 日的网文,提到的我这篇长文是在编辑《陈小鲁纪念文集》时写的。小鲁 2018 年
2 月 28 日在三亚心梗突发去世,当时忙着办理告别仪式,接着又忙于 3月 30 日在北京的追思纪念会,之后开始编辑小鲁纪念文集,希望能在一周年骨灰安葬时面世。为此我静下心来,用了近两个月完成了这篇长文。五十年交往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原本想清洗泼在他身上的脏⽔,用他的话说是⼈⽣遭受过三次,即⽂⾰、⼋九风波和安邦诬名,特别是安邦事件在他临终时都未有⼀个清晰的说法。但是在编辑、撰写的进程中,我逐渐认识到清污正名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留下准确⽽正确的历史, 因为小鲁的思想与作为、品⾏与⼈格、朋友圈与影响⼒使他成为与共和国⼀起成长的我们这⼀代⼈的杰出代表,他是推动中国进步的先觉先⾏者。小鲁⼀定会像他的⽗辈——缔造共和国的陈毅元帅、粟裕⼤将⼀样被载⼊共和国历史的史册。"
30 万字纪念文集初稿完成,经编辑小组及出版社初审,认为如要出版, 内容需大量删改,这将无法再现小鲁的真实面貌,与其如此,莫若不出。这个结果并不出意料,但未了的心愿总像块巨石压在心头,难以释怀。于是在小鲁 2019 年 2 月 28 日逝世周年纪念活动、安葬仪式结束后,我决定将这篇长文在网上发送朋友,文责自负,但我仍删掉了个别敏感字句、段落,同时增添了照片和前言。我没有公众号,也不发朋友圈,当晚 11 点将长文单对单,单对朋友群发出。第二天中午,我发觉发不出去了,有朋友将长文的题目改后用 PDF 版再发, 不足 12 小时再次被封。据说这是网管最轻的惩罚,文章只被允许正常存在了 24 小时。
收到朋友们回复,很多令我非常感动,也有启发,他们说文章被广为转发并引发了讨论。其中李大同等人就"小鲁现象"的讨论就是朋友转给我的。对于这些讨论,昊苏大哥有些担忧,小舅子秦晓则对他说:"小鲁不仅仅是你的家人,更是一个社会人, 他已是一个时代的符号。"是呀,小鲁已成为供人研究当代历史的典型,被视为了"小鲁现象",以下是他们的讨论。
李大同说:"这里想讨论的是,那些既⽆权位、又非⼤款,也谈不上有专业领域的⼆代⼈物,如小鲁、晓⼒、秦晓等⼈,他们的社会影响⼒来自何⽅?""我的假说是:在当今的社会条件下,⼆代⼈物的社会影响⼒,取决于他们的⾏为与意见对当今体制的悖离程度或批判性,悖离程度越⾼, 批判性越强,则此⼈的社会影响⼒就会越⼤。⽽且,只有在这个前提下, 他的⽗辈在体制内曾经具有的地位, 才会与之发⽣耦合或放⼤作用,⽗辈地位越⾼,对⼆代影响⼒的增强作用就越⼤。也就是说,⽗辈的体制地位, 增强甚⾄保障了⼆代⼈物的疏离、批评体制的⾏为或意见表达,这很像⼀个悖论。反之,如果⼀个⼆代⼈物是现⾏体制的收益者和捍卫者,是⽑的崇拜者,是传承'红⾊基因'的自诩者, 则⽗辈的体制地位对他们的社会影响只有消减性反作用。""于是我们看到'小鲁现象'可能构成了当代中国社会条件下的⼀个悖论:⼀⽅面,他们因为对体制的脱离与批判性获得了⼴泛的社会影响⼒;另⼀⽅面,却主要依托个⼈所具有的体制性资源和符号获得财富(包括民营资本为其消费买单),这两种效应之间存在深刻的⽭盾,⼆者之间其实是不相容的。"
但是叶岩有不同的看法:"我看更多的是不忍否定前辈们流⾎牺牲和理想主义。从清末到民国,再到共产党的⾰命,领导者、组织者很多是背叛本阶级的富家⼦弟,读了书先知先觉,去发动民众打到满清统治、继⽽北伐。为了什么?建立⼀个光明的社会制度。老⼀辈中共领导,没⼏个劳动⼈民出身,只有陈云、彭德怀不多的⼏位。后来觉悟了的知识分⼦和⼯农⼤众加⼊⾰命洪流。那时⾰命者 的理想当然包含国家统⼀、民族独立、政治昌明、宪政民主。但是取得政权前⼣⽑占据了领导地位,第⼀次政协 的《共同纲领》同《论⼈民民主专政》⼏乎出自同⼀时期。仓促应对解放战争飞快发展的形势又马上接管全国政权后,有⼏次⾛向宪政民主的机会, 都被取得了领导地位的⽑⼀次次引向更专制的⽅向。我觉得⾛向专制不是老⼀辈⾰命者的初衷,专制是建政后⼀步步形成的。党纪强调服从,恢复经济要在⼀段时间内强化国家计划,合作化升温到⼈民公社,都有⼀个过程。政治⽃争⼀次比⼀次残酷。
⽂⾰后形成权贵利益集团,政治体制改⾰搁置,强化维稳,国家机器主要对内。这后来近 70 年的变化,不能说就是老⼀辈当初闹⾰命的时候的理想。""中共'⼏个服从'的内部制度和战争时期严酷的外部压⼒有关,到和平时期没有转变,愈演愈烈,影响到政府的公权⽆限,⾛到民众的对立面。"
身在美国的李晓林说:"我⼏次试图当面与小鲁讨论'陈毅之⼦'这个沉重的标签,我说'那就像《东⽅红》⼤型歌舞剧里的那个被公开拍卖的,小⼥孩头上插着的草签'。但我感觉, 他并没有认识到红⼆代的头衔,在社会学意义上,和美国小说'红字'所描述的社区居民给通奸犯身上贴的'红字'没有本质的区别。"
CaiX 回应:"这个比喻用得好,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陈小鲁头上的光环恰和那个红 A 字给⼈们的感觉颠倒了个个⼉,红 A 当初是耻辱的标签,后来⼈们对其做了正面肯定的评价,⽽陈小鲁的光环,⼀开始是光环, 到最近⼀些年成为某种不齿的标签。"
利川对李大同说:"非常赞同你对陈小鲁的评价。我了解不深,但直觉以为,陈是少有的红⼆代中真想⾛ 出体制的⼈,⼼灵中有自由主义情怀。他和点点⼀起搞的⽣前预嘱公益平台就不简单。对于红⼆代来说,能够彻底抛开'共产贵族'的优越感,从⼼里摆脱体制,才是自由的开始。对于所有⼈来说,能够真正理解共产主义初⼼的甜中之毒,才是自由的开始。"
CaiX 和"陈三世"的两段话做了小结。CaiX 写道:"这个体制决定了这是多米诺骨牌,也决定了不是道德提升就能改变的,所以现在任何的改政策不改体制,抓⼈不动制度的做法, 都只能是对自⼰苟延残喘,对外忽悠蒙骗。不褪去陈毅⼉⼦的光环,⼀⼤批老红⼆认陈小鲁为⼤哥,认他是好⼈,五⽑认他是反骨,极端自由派认他是伪善,只有最⾼层认他是⼼腹⼤患。"陈三世回应:"红⼆代与社会⽭盾之激化是近六年倡导红⾊基因的后果。" "否定主义,否定运动,否定组织。⾛出这三步,差不多了。"
作为旁观者,我摘录了"小鲁现象"讨论的原始记录,未做任何评论, 但作为《陈小鲁纪念文集》的编辑者,我想小鲁会怎么看待在他身后所讨论的"小鲁现象"?也想到为文集撰 写文章的挚爱亲朋们会有什么意见?
由此,我想到小鲁在口述史里讲他一生遵循的三个座右铭:"⼰所不欲,勿施于⼈"、"⼈贵有自知之明"、"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所畏惧的"。
毫无疑问,小鲁是这个时代的先觉先行者,他的影响力不来自元帅之子的背景,而来自他的人格魅力,因为他首先是一位践行社会责任的公民。他在政改办的副手、挚友唐欣说:"在我认识的众多的他的'同类⼈'当中,他是最少有'救世主情结'的⼈。他真的只把自⼰当成⼀⼈,⼀个普普通通的⼈。他是我见识过的、少有的、能明白並实践'⼈权精神'的⼈。"北京八中高三(3)班,与他朝夕相处的同窗们写道:"⼀介平民的正常辞世造成这么⼤的社会影响,很多⼈感到不可思议。我们作为他的同学却觉得实⾄名归。陈小鲁的特殊出身使他有着吸引社会资源的天然优势,只要稍加利用就能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却在⼈⽣的⼏个重要关⼝,遵从'道不同不⾜予谋'的内⼼引领,不违⼼奉迎,从⽽放弃了官场上的上升机会; 又清廉自律,谢绝了豪车豪宅的许诺。在当今纷繁浮躁的世态之下,这需要多么强⼤的内⼼!我们和他接触当中都能隐约感觉到他身上有⼀种⽓场, 使来到他身边的⼈不由自主地感到亲切,愿意信任,愿意倾听甚⾄愿意追随。这种秉赋有⼏⼈能有呢!可你看他本⼈,依旧是旧衣破车,⼀脸的微笑,明明白白⼀个百姓之躯。"小鲁多次向我讲:"共产党⼈的初⼼就是要改变社会的不平与不公,追求⼈类的平等并实践平等观是中共有号召⼒,并最终取得胜利的真正法宝。""官兵⼀致,建立了新型军队;军民⼀致,获得了老百姓的支持;反对独裁、建立平等公正的社会,感召了知识分⼦与民主党派。中国共产党能够获得胜利,靠的是实践平等的观念, 建立⼀个公正的社会。"人生而平等而且身体力行,在众多的红二代或传统教育的活动中,只讲优良传统,不提"红色基因",既非高官又非富豪的小鲁,受到广泛的社会尊重,因为他遵循着人生座右铭的第一句"⼰所不欲,勿施于⼈",背后就是人生而平等的原则,他相信,他坚守,他践行。
小鲁成为先觉先行者,在于他勤于思考,勇于反省。刘进讲到 2010 年就宋彬彬的文章"四十一年的感谢与道歉"征求小鲁的意见,小鲁写下两千余字的回复。他说:"道歉必须真诚,反思⼀定要彻底",文革前"学校教育不讲⼈性⼈权,只讲阶级⽃争等,影响了我们整整⼀代⼈。""三年之后, 2013 年,小鲁公开站出来鞠躬道歉了。他是真诚的,是深思熟虑的,是为了⽂⾰不再重演。像丹柯⼀样,小鲁是掏出来他的⼼去照亮前⾏的路,我们为什么不能跟着⼀起往前⾛呢?"小鲁反思从自己始、延至党与国家、扩至世界与人类。他的第二句座右铭"⼈贵有自知之明",贵在敢于反省, 由此而获自觉,正如他见南怀瑾老师后给我们写的对子:"万景眼前过问何⼈可知天命,千虑⼼中⽣唯智者能观自在,横批,道法自然。"
小鲁的反思是理性的、现实的、充满了情感与真诚。这基于公民意识、普世价值、家庭出身使他对中共与中国历史非常熟悉并有独到见解,出使英国和周游世界使他具有了从世界看中国、从人类文明发展看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和眼光。他的反思、反省 不是沉浸在过去,而是为了开创未来。对于毛泽东,他曾和我讲是打不倒的, 因为在中国老百姓心中毛泽东已成了庙堂里供着的神,两千年封建专制的传统就是奉主为神的社会基础。对毛泽东的错误,他有清醒的认识。1981 年展开的历史问题大讨论,4 月18 日驻英使馆组织学习黄克诚的文章,小鲁在当天的日记写下:"对这些老前辈我是尊敬的,但是尊敬不⼀定意味必须⽆条件的听从他的意见。对⽑主席和⽑泽东思想,必须⼀分为⼆,⽽且这是⼀个过去的问题了,老的创伤不要老去搞,希望以后不再提到这些事情,没有好处的。⽑泽东思想提不提在我看并不是⼀个多⼤的问题, 也许对老⼀辈来说这意味着是否承认他们⼏⼗年奋⽃成果的问题。但是对于我联系起来的,回忆起来的却是⼀系列不愉快的东西,造反、反修、⼤跃进、批刘批邓、⽂化⼤⾰命。⽽ 且⼋⼤不提⽑泽东思想,也是正确的,⽽那时四⼈帮正拿这⼀点来批老⼀辈,为什么⼋⼤可以不提,⽽现在就必须要提呢?说什么统⼀的思想、统⼀的了吗?有这个必要吗?百花齐放不更好吗?如果你的思想正确,就不要怕⼈家不听,如果不正确统⼀岂不更糟,老⼀辈的框⼦多。当然我并不认为西⽅议会制度就完美⽆缺,我认为只要你守法,爱国,你可以有⼀些独立的不同的思想,党内也应允许不同思想的存在。⽽且更重要的问题是如何面对将来,⽽不是回顾过去。过去有过五关斩六将、也有⾛麦城。我们不能依靠过去的亡灵去⽣活,要创造自⼰的未来,也许在这⼀点上所谓代沟最宽。"小鲁代表了共产党人的觉醒,是一代新人。33 年后,李(作鹏)、邱(会作)百年诞辰,后代们聚会,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空军干部刘善本的女儿江平给小鲁发信,对集会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小鲁回信谈了十三点看法,第一条就提到"我党内路线⽃争多数不是搞错了就是搞过了。""搞路线⽃争,就要⼈⼈过关,个个表态,实际上⼈⼈⽋债。""就李邱⽽⾔, 当然有错误,⽽且错误不小,但定性过于严重,且坐牢顶罪,也就可以了。" "整贺(龙)、罗(瑞卿)、你⽗亲的账不能全算在他们身上,主要责任⼈的像不是还挂在天安门上吗?""应该以宽容、开放的⼼态对待历史事件、⼈物。""君⼦和⽽不同,不必强求⼀致。""我们老了,时间⽆多,我们要活在当下,享受今天,不必纠结过去, 沉湎于痛苦。不同的看法交流⼀下, 倾诉⼀下就可以了。保重自⼰、善待自⼰,是第⼀位的。"对于文革中遭诬陷、在六四后遭清洗、在道歉时承受压力、在安邦事件中陷入舆论旋涡, 小鲁都心地坦荡,守住做人底线,因为他相信自己站在了历史进程的正确一边。反之,对待像黄吴李邱一度成为历史前进的对立面,他也能实事求是,不怀仇恨之心,以仇报仇,而是以德报怨,化解恩仇,彰显了人性的光辉。"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所畏惧的",是小鲁的第三条座右铭,不屈从压力,坚持做人的底线与处世的原则,这就是小鲁的本真!
我怀念小鲁的长文被截图转发的"十年之赌",引发了更多的议论, 有人说这代表了下一步政治改革的方向,又有朋友讲"虽说是个玩笑,也看出你为了这个国家,有多么⼤的期许",还有人评论"这反映了两⼈对问题认识差异程度","何迪和小鲁显然不在⼀个层面"。对于中国的未来, 小鲁与我有共同的期许,也对中国社会转型的艰难曲折、非坦荡直线的进程有共识。作为资深顾问,小鲁从博源基金会成立初始就一直积极参加中国现代性转型的系列讨论,在博源遭到打压之时,也未中断。金耀基对中国自 1840 年开始的现代性转型, 现在仍在转型之中的判断;李慎之为了融入世界现代文明的大潮,必须对中国千年专制主义文化传统进行彻底批判,这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 陈乐民对中西文化思想不同的底格, 进入现代社会必经几代人的启蒙;南怀瑾对中国近代的六次突变因缺乏准备而无法完成制度建设。恩师们的这些论述认为中国现代性的转型是个长期的、曲折的过程,对其艰巨性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对于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进程,必须跳出革命史、党史叙事的范式,以文明发展史观重述历史。用小鲁常说的话:历史进步是由合力推动的,左中右,黑灰白,从来不是直线的运动。20 世纪激进主义思潮的兴起是世界现象,中国革命只是其中的一支,我们的父辈只是历史合力中的一股力量,而这股力量中又有多种分支;中国共产党也如此,多种力量,多种派别,如同社会一样; 尽管历史有时倒退,但是相信文明进步的方向是不会改变的。上海福寿园的小鲁塑像基座上刻着:"我这个⼈,也⽆⾜轻重,就是潇洒⼀点,追求自由的⼈格,仅此⽽已。"
小鲁成为人们研究的现象,成为时代的符号。但于我,他是个活生生的、真性情的人。我原想发表了长文就可卸下思念的重担,但是,不能够。在议论时政时,想起他是位可无拘无束掏心窝子的知己;在打球时,想起他要打兰 T,只享受过程不问杆数的球友;在旅游时,想到他攻城掠地, 志在灭国急冲冲的脚步;在吃喝时, 想到他不问品牌与年份,靠着酒咔嚓选择,海鲜不吃鲍鱼海参、蔬菜不沾蘑菇茄子、冷碟不捡木耳皮冻,吃偏食的样子;对我,他就是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的陈小鲁。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