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1
"孩子啊,你一定要小心,猫咪这种邪恶又高傲的生物。" -- 艾略特
玉碎
梅兰芳演《晴雯撕扇》,必定亲笔画张扇面,装上扇骨登台表演,然后撕掉。画一次,演一次,撕一次。琴师徐芝源看了心疼,有回散戏后,偷偷把梅先生撕掉的扇子捡回来,重新裱装送给老舍。老舍一定明白梅兰芳为什么这样做,他用跳湖自杀的方式重演了这一做法——悲剧就是美好的东西的毁灭,而最美好的东西就是生命。
1966年8月13日,老舍与萧军、端木蕻良等29名作家、艺术家,在北京市文联门口被一帮红卫兵揪打。这29人以头顶地,围着火堆跪成一圈,身后是数百名红卫兵,有的拿着木刀、长枪、金瓜锤等道具,有的解下铜头皮带,劈头盖脸地毒打这群名声显赫的受害者约三小时。文革史学者王友琴在《文革受难者》一书中描述说:"铜头皮带打下去,一下一块血渍,打得衣服的布丝都深深嵌进肉里。这29人后有红卫兵,前有大火堆,无处躲闪。"
萧军练过武术,性情刚烈,一度想奋起反抗。但他又想到,如果自己反抗,寡不敌众,最后会被打死。自己死了,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但其他28个"牛鬼蛇神"会被连累,会成为陪葬者。所以,他忍住了。
另一位也在现场遭受毒打的作家端木蕻良回忆说,当时他看到老舍了:"他离我不远,因为他穿的衣服很整齐,他还穿着外套呢,是西装。我只穿着衬衫。回去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头被打破了,缠上绷带。"
被打第一下的瞬间,老舍就成了他笔下的人物——《四世同堂》里的祁天佑。彼时,小说中的人物是被日本侵略者打:"天佑的眼中冒了金星。这一个嘴巴,把他打得什么全不知道了。忽然的他变成了一块不会思索,没有感觉,不会动作的肉,木在了那里。他一生没有打过架,撒过野。他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挨打。他的诚实,守规矩,爱体面,他以为,就是他的钢盔铁甲,永远不会教污辱与手掌来到他的身上。现在,他挨了打,他什么也不是了,而只是那么立着的一块肉。"对于讲究面子、内心自尊的北京人来说,这是何其大的羞辱。
中共建政以后,老舍一度与时俱进,用笔杆子为新政权效犬马之劳。沈从文在一封信中写道:"巴金或张天翼、曹禺等手都呆住了,只有一个老舍成为人物,领导北京市文运。"老舍写了很多对中共歌功颂德的作品,他在话剧《女店员》写道,陶月明不知选择靠近哪个经理,余志芳表态:"你要站,能不站在党这边吗?"话剧《全家福》的剧中人更高喊:"党和毛主席是我们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另一部奉旨而作的、歌颂新社会的话剧《龙须沟》,让老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他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当代作家。
荣誉让人飘飘然,让人遗忘曾悟到的真理。政权更迭之际,老舍忘了他在《猫城记》中描写过学生打老师甚至杀老师的细节:"你看见了那宰杀教员的?先不用惊异。那是没人格的教育的当然结果。教员没人格,学生自然也跟着没人格。不但是没人格,而且使人们倒退几万年,返回古代人吃人的光景。人类的进步是极慢的,可是退步极快,一时没人格,人便立刻返归野蛮。"、"打是会使人立刻变成兽的,打一次便增多一点野性,所以到了现在,学生宰几个校长或教员是常见的事。你也用不着为校长教员抱不平,我们的是轮环教育,学生有朝一日也必变成校长或教员,自有人来再杀他们。"
《猫城记》写于1932年,中日战争还未全面开打,满洲国的建设却已风生水起。老舍的父亲是死于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时的旗人士兵,尸骨无存。老舍自然有强烈的民族情感,他在《猫城记》中将侵略猫国的敌人形容为"我所知道的人们中最残忍的矮人",显然是影射日本。
不过,老舍死后,最早写纪念老舍之死文章的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作家水上勉。1967年,水上勉在《蟋蟀葫芦》中有一段话耐人寻味:"中国封建贵族设专人饲养蟋蟀,并且以蟋蟀之间互相残忍的恶斗死咬,来解闷取乐。"另一位日本作家井上靖在1970年写了一篇题为《壶》的短文悼念老舍,感慨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碎了还是玉,瓦全了不过是瓦。
猫人与迷叶
将猫拟人化的文学巨著,有艾略特的《这就是猫》和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这两本书中虽然也有对人类的嘲讽,但还保存了对猫的怜爱。但老舍的《猫城记》中描述的猫人,除了有猫的脸形之外,浑身上下毫无可爱之处。在老舍的诸多著作中,《猫城记》的知名度远不如《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脍炙人口之作,老舍本人也认为此书的讽刺过于直接和尖锐,对其评价不高——中共建政后更是不敢提及此书。但我认为,《猫城记》是老舍的一部不可多得的杰作,是中国版的《动物庄园》,艺术上固然略显粗糙,却富于政治洞见。在五四之后中国一直"向左,更向左"的思想氛围中,作家普遍左倾亲共,对左派意识形态的危害性具有深刻洞见的人,仅有老舍、徐志摩、张爱玲、沈从文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而已。
《猫城记》讲述一名飞机机师到火星探险,飞机不幸坠毁,流落到一个特别地方——猫人国,这里住着半猫半人的生物,他们曾经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但如今其国家已日薄西山。主人公在猫人国与形形色色的猫人交往,如精通瞒和骗的政客、不能抵御外敌却抢掠本国民众的兵丁、夸夸其谈的学者、误人子弟的教授、眼高手低的大学生、争风吃醋的家庭妇女等,无论男女老少、尊卑贵贱,全都丧失了活力、尊严和正义感。他亲眼目睹了猫人国将祖先留下的珍贵文物和艺术品变卖给其他国家,而制作这些艺术品的工艺早已失传,如果不是卖给外国,这些文物迟早会被他们自己毁掉。他也亲眼目睹了猫人国都城的破败与恶臭,人们不仅不关心公共卫生,就连自己的家中也乱七八糟,生活在垃圾堆中也能安之若素。
猫人国是一个弱国,其衰弱乃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国民失了人格,国便慢慢失了国格"。此情此景,让主人公落下泪来,不是怕,是想起来故乡。光明的中国,伟大的中国,没有残暴,没有毒刑,没有鹰吃死尸"。这段话显然是反讽,因为书中关于猫人国的每一句描写和揭露,都一一在中国的现实中得到印证。正如文学史家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论的那样:"在老舍这位独立作家的作品里,我们看到了他对中国和中国人之深切了解……老舍对于当代中国情势的描写,忠实得令人读后觉得心神不安。但正因为他的作品,能明照现实的黑暗,所以值得后人注意。"
猫人国衰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全民吸食迷叶,这是一种麻醉剂,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毒品。迷叶最早从外国传入,很快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全国上下欲罢不能。皇帝一度下旨查禁迷叶,却因为被上瘾的皇后打了三个嘴巴子而放弃。不仅如此,皇帝下令将迷叶定为"国食","在猫史上没有比这件事再光荣再仁慈的"。有权有势的猫人展开圈地运动,经营迷叶种植园,雇佣外国人担任迷叶种植园的保护者。谁的迷叶种植园大,就说明谁的势力大。在这个国家,"作政治需要迷叶,不然便见不到皇帝。作军官需要迷叶,它是军饷。作诗必定要迷叶,它能使人白天做梦。总之,迷叶是万能的,有了它便可以横行一世。"迷叶成为国家的硬通货,猫人国亦可称之为迷叶国——这与近代以来鸦片肆虐的中国如出一辙。
中国人将近代与西方相遇的第一场战争定义为"鸦片战争",将鸦片的罪责统统归咎于西方殖民者,而自己似乎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但在西方禁止将鸦片输入中国之后,中国人自己种植的鸦片,不仅足够国人吸食,还要出口到海外——这又该由谁来负责呢?
革命、学生与红绳军
老舍曾对老友赵家璧说:"老巴(巴金)的旧作,还算是革命的,尚且遭到这帮人的批判;我的旧作,例如《猫城记》之类,如果编入文集,我还过得了安稳日子吗?"显然,老舍自己深知《猫城记》是一部"反革命"作品,在中共眼中,这本书是"反动书籍",连带将作者归入"反动文人"之行列。白纸黑字留了下来,无论老舍此后多么追求"与时俱进"、"向党交心",睚眦必报的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清末以来,革命潮起,一波比一波激进。前一波革命者,往往被后一波革命者打成反革命。但革命真的给中国带来自由和民主吗?老舍给出否定性回答。他在书中写道,革命与迷叶一样是猫人国衰亡的重要原因。在猫人国,平民不能革命,因为不懂。有钱的人,不能革命,因为不敢,因为要保护自己的财产。"只有到过外国的,学校读书的,流氓,地痞,识几个字的军人,才能干政治,因为他们进有所得,退无一失,哄便有饭吃,不哄便没有饭吃,所以革命在猫人国成了一种职业。"这段话简直就是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中心思想。
书中讽刺说,学生和革命党人开口闭口都是"大家夫司基"和"马祖主义"—— "什么是大家夫斯基?那便是人人为人人活着的一种政治主义。在这种政治主义之下,人人工作,人人快活,人人安全,社会是个大机器,人人是这个大机器的一个工作者,快乐的安全的工作着的小钉子或小齿轮。的确不坏!"理想固然美好,一旦实践起来却南辕北辙:"大家夫司基了几年,除了杀人,只是大家瞪眼;结果,大家夫司基哄的首领又作了皇上。由大家夫司基而皇上,显得多么接不上碴,多么像个恶梦!可是在我们看,这不足为奇,大家本来不懂什么是政治,大家夫司基没有走通,也只好请出皇上;有皇上到底是省得大家分心。"若对应中国的现实,"大家夫司基"就是布尔什维克,"马祖主义"就是马列主义。
其中,最狂热的是学生,他们天天上街演讲、抗议:"我们要打倒大神,专信马祖大仙!我们要打倒家长,打倒教员,恢复我们的自由!我们要打倒皇上,实行大家夫司基!……杀尽他们,迷叶全是我们的,女子全是我们的,人民也都是我们的,作我们的奴隶!"学生及各类革命青年不甘于在学校及街头搞运动,开始拿起枪杆子来干革命,毛泽东和彭湃即是如此。此口号,像极了红军长征路上鼓舞士气的标语:"打下陕北榆林城,一人一个女学生!"历史学者吕芳上指出,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学生运动逐渐变成政治运动的一部分,"学生运动"变成了"运动学生",学运有了政党的色彩,"教育为宣传之工具,学校成结党场所,学生充战地之先锋"。
《猫城记》中有一支特别的军队,正式名称是国家夫司基军,因其官兵的脖子上拴着一圈红绳,故又被称为"红绳军"——明显是影射现实中割据叛乱的红军和苏维埃政权。这支红绳军用红绳的粗细标明军衔的高低,在外敌入侵的危急时刻,不是到前线去抵御外敌,而是"往平安地方调动,大概因为太爱国了,所以没法不先谋自己的安全,以免爱国军的解体"。其首领被士兵高举在头上,旁人如此评价说:"他想把政府一切的权柄全拿在他一人手里,因为别国有因这么办而强胜起来的。现在他还没有得到一切政权,可是他比一切人全厉害——我所谓的厉害便是狡猾。"与之惟妙惟肖的,不是毛泽东又是谁呢?然而,到了猫人国灭亡的那一天,"我看见那位红绳军的领袖也在其中,仍旧项上系着极粗的红绳,精神百倍的争着往前去投降"。六次感谢日本人侵华的, 正是毛泽东。
亡国灭种,就在眼前
三十多年前,老舍已预见到灾难即将发生,但共产党席卷天下之时,他还是选择留下来。留下来却让自己成了献祭品。他不愿与北京和祖国"断舍离",远没有断然去国的胡适那么冷静和睿智。
老舍受难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帮他,就连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为求自保,冷酷无情地跟他划清界限、拒之于门外。文革结束后,妻儿又来沾他的光,乃是后话。当时,大多数百姓的态度,就如汪曾祺以老舍之死为题材的小说《八月骄阳》里所写的那样:"咱们不会去揪谁,斗谁,红卫兵大概也斗不到咱们头上。过一天,算一日。这太平湖眼下不还挺太平不是?"、"干吗要走了这条路呢?忍过一阵肚子疼!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
相比于同胞的冷漠,老舍在《猫城记》中对猫人国的亡国灭种反倒有一种同命相怜,藉多愁善感的主人公之口叹息说:"文明与民族是可以灭绝的,读历史设若能使我们落泪,那么,眼前摆着一片将要断气的文明,是何等伤心的事!"
少数清醒的猫人早已意识到到灾祸的降临,却无力回天。有一位名叫大鹰的猫人不惜让自己的头颅挂在城门上以警醒同胞,但"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从谭嗣同到刘晓波,那么多殉道者从未让中国人醒过来。
这一次,敌国的杀戮不会手下留情,因为敌国已将猫人国定义为畜生国:"这次,你看着,我们的失败是无疑的了;失败之后,你看着,敌人非把我们杀尽不可,因为他们根本不拿人对待我们,他们杀我们正如屠宰畜类,而且决不至于引起别国的反感,人们看杀畜类是不十分动心的;人是残酷的,对他所不崇敬的——他不崇敬胡涂人——是毫不客气的去杀戮的。"
果然,尽管猫人们不战而降,却无法幸免于难。矮子兵挖好大坑,像赶一群羊似的将很多猫人赶入坑中。猫人的叫喊真足以使铁做的心也得碎了,可是矮兵们的耳朵似乎比铁还硬,拿着铁棒一个劲儿往坑里赶。然后是整批的活埋!"这是猫人不自强的惩罚。不以人自居的不能得人的待遇;一个人的私心便足以使得多少同胞受活埋的暴刑!"坑杀在中国历史上屡屡发生,《资治通鉴》中的先例举不胜举,那么,未来还会发生吗?老舍写《猫城记》时,离南京大屠杀还有五年,离大饥荒还有二十七年,离六四屠杀还有五十七年。
到了最后,少许猫人要反抗了,可他们还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干。一座小山是还未被矮兵占据的唯一的地方,十几个避难猫人躲藏在此,仅三天时间,他们互相争吵打闹,已经打死一半。及至矮兵们来到山中,已经剩了两个猫人,大概就是猫国最后的两个活人。敌人到了,他们两个打得正不可开交。矮兵们没有杀他们俩,把他们放在一个大木笼里,他们就在笼里继续作战,直到两个人相互的咬死。这样,猫人们自己完成了他们的灭绝。
中国没有像猫人国那样灭绝,反倒繁殖成了人口第一的大国。那么,老舍的预言错了吗?我觉得没有错。人多并不能避免灭亡的噩运的来临。
——RFA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