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2日星期日

二大爷:放过那些人生只剩作业的孩子

电话里妻子用哽咽的声音告诉我,那个我们看着长大的邻家小姑娘,在12岁生日还差几天的时候,用跳楼这样的方式和这个操蛋的世界诀别。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写下这些,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可不写,我知道良心上无法安稳。
当曾经那些只会出现在新闻里的故事真真切切的发生在身边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头脑很长时间都是空白。
我一遍又一遍的设想,那个无数次轻言细语问我"叔叔,胖妞在家吗"的腼腆姑娘,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有面对死亡纵身一跃的勇气。12岁啊。人生完全还没有开始,却已经如此决绝的粉碎。一个平时连蟑螂都害怕的小姑娘,在她下定决心面对死亡之前,该经历了多少的无处诉说的苦闷和压抑!
小姑娘和我的女儿胖妞是发小,只比胖妞大一岁。我们两家同时搬进一个小区,住同一个单元,同一个楼层。熟悉到什么程度呢——彼此家里放着对方的钥匙,忘记带的时候可以随时去拿。收快递的时候两家人都可以放。
因为年纪相仿,小姑娘和胖妞从小就一起玩大,上同一个幼儿园。胖妞甚至在她家里放着一套自己的餐具,两个女孩一起吃饭的时间可能多过和父母在一起。
她的父母,就像所有中国中产家庭一样,父亲努力工作赚钱,妈妈是全职家庭主妇。夫妻俩和大多数中国家长一样,对小姑娘从小就寄予厚望,舞蹈、绘画、音乐、学而思一样不落。小学为了能择校,付出了重金。中学为了继续择校,又专门去买学区房,搬去了很远的地方。在搬家后,小姑娘曾经陪妈妈回来打扫过一次卫生,就这样居然还是带着作业来的。
不客气的说,如果要找出罪魁,那么就是我的好邻居,亲手逼着自己的女儿走上绝路。
小姑娘性格腼腆,极为听话,但是天资普通。从上小学开始,父母就安排了满满的补习班,全年无休。游手好闲的胖妞去找她玩,十次有十次在写作业,从来不敢忤逆父母。但即便如此,她的成绩也很一般,远远达不到父母的期许和要求。每次她来找胖妞散散心的时候——一般不超过半个小时,就能听到母亲的叫喊:快回来做作业……小姑娘每每如惊弓之鸟,落魄而逃。她曾经私下里跟胖妞说,我好羡慕你,爸爸经常带你去玩,我从来没有。
毫不客气的说,我们这一代人,或者说连同我们上一代,都是出自同一个只能生产大部分都是废品的教育体制,这个体制实际上不关心你是否快乐,是否真的能够成才,甚至是否能学到真知,它关心的只是所有的产品都必须是同一个模子。可以没有思想,可以没有创造,甚至可以没有人性,只需要温顺的服从。
没错,正在看这篇文章的你,可能也只是这个废品流水线上的一个"合格品"。我们从来没有把孩子看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和生命,而是一种家庭的私有财产,所以往往以爱之名,把自己承受过的一切摧残,用"都是为了你好"的名义,配合那个体制再次强加给孩子。孩子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按照家庭中作为暴君存在的父母的想法来。
尤其是那些通过不懈奋斗才跻身于有产韭菜阶级的父母,生存带来的压力,会让他们不自觉的认同"赢在起跑线""鲤鱼跳龙门"这些迷幻的鸡汤,把自己不能企及的梦想,不能实现的愿望,都堆在和自己并无本质不同的下一代身上。
作为一个成年人,你还没有体会够这个国家拼血缘拼关系拼无耻的现实吗?你就是孩子的起跑线!整个一生拼尽全力都赢不了的你,怎么还天真的指望孩子赢在起跑线?你成天过着一个标准的韭菜生活,却去苛求孩子能够翻天覆地,活出电视剧里面才有的人生,这他妈的怎么可能!
不管我们怎么不愿意承认,大多数孩子,都只是普通的一员,都只能拥有一个普通的人生,这一点,我们这一代就已经决定。根本和孩子无关。
但是,我不忍心苛责我的邻居,因为我知道事实给予他们的伤痛和煎熬,这辈子都完结不了。我曾经由衷的感叹,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邻居,安静、热心、乐于助人,无可挑剔的好人。可情感上我确实充满恨意,无法原谅。这世界很多不可接受的悲剧,都是出于好人。我从来没见他们为孩子安排除了学习之外的任何活动,唯一听得耳朵起茧的,就是那句"快回家做作业"。
我当然也恨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也是这个迫害环节中的一员。很多次,疲惫的小姑娘摆脱母亲的监督,战战兢兢的敲开我家门,用极不自信的口气问我胖妞是否在时,我也只是劝她去找找胖妞,没来得及跟她多说两句。即便我心生怜惜,可也从来没有过问。很多次我私下里很不认同对她的教育方式,可是中国式的邻里之间,我也只敢跟妻子说说,从来没有直面自己的邻居。任由无助的她在冰冷而残酷的亲情牢笼中凋谢。也许在她疲惫不堪的幼小心灵里面,所有的大人都是一副自私的面孔,从来不关心一个鲜活的生命的想法。
我今天翻开胖妞儿时的照片,很多都是和小姑娘一起的。两个梳着羊角辫在一起打闹快乐面孔,如今却无法重逢。我甚至不敢让胖妞知道这个消息,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接受不了。这甚至可能会摧毁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我今天想撂一句狠话,读者诸君,如果你有决心,有能力,能让孩子跳出大粪坑,那就在别样的国家直接给她换个起跑线!如果你没实力也没有路子,那么,就好好当一个充满爱意的人肉伺服器,你的孩子也许没有一个成功的未来,但却有一个可供回忆的童年,一段可以依靠的亲情。
放过那些人生只剩下作业的孩子吧,不要继续这些操蛋的悲剧了。如果我们这一生是失败的、苦痛的,就让失败和苦痛完结于我们自身。给孩子一条活路,一点希望,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不精彩但可以选择的人生。
2020/11/21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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